工作以后,每当别人问我老家是哪里时,我先是用自豪的口吻回答:“廒里,昌邑最北边。”然后等着别人用羡慕的语气说:“知道,出盐的地方。恁庄很富啊,庄里人都有钱!”如果倒退二十年,别人会这么说:“廒里啊,知道,恁庄全是盐碱地,连棵树都没有,节流都没地方下籽。”
是的,我老家周边全是盐碱地,与盐更是有着很深的渊源。小时候听我爷爷说,唐王征东时,我们那是存放粮草的地方,因为廒是粮库的意思。最多时候我们那有十八个廒。后来我们的祖上四川成都李姓大户在明朝洪武年间迁移过来并以熬盐为业,所以村名也曾叫熬里。从我记事开始,村里只有少数人从事与盐相关的产业,多数人种地为生、靠天吃饭,收入不高,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当时我严重怀疑祖先们的智商,为什么要选这么个地方?在这落户安家难道是为了搞资源开发?
过去在周边村的人眼里,廒里与盐、与盐碱地、与穷划等号的思维根深蒂固。我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去姥娘家,一进村就被人老远招呼:“廒里的小盐疙瘩又来了!又给恁姥爷姥娘捎的盐?捎了多少?”“小盐疙瘩”基本上是当年廒里小孩在外村姥娘家的统一代号。虽然这种带有明显地域歧视色彩的称呼让人很不爽,但是没办法,那时我们村确实穷,穷到只能把盐作为走亲访友的礼品,起码我家是那样。
那时候我家住着三间小屋,夹着树枝当院墙。和国家的五年计划一样,当年我家也有自己的年度计划。我至今还记得母亲对我说的话。
“辉,咱得攒钱。攒钱干什么来?”
“买拖拉机。”
之后又问:“再攒钱干什么?”
“盖屋。”
然后又问:“再攒钱干什么?”
“上学,说媳妇。”
我的父母没别的本事,只能靠多种地、多出力挣钱,然后算着账过日子,希望把日子过好。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去盐场打工。有好几年的大年初一到初四五,他们都在盐场装盐。因为那几天是耍日子,就算工资高,也没人愿意干,但是我父母干——为了多挣点钱。现在我家有拖拉机两辆,大瓦房七间,昌邑的房子没贷款,还供应我上完了大学,娶了媳妇。这都是父母的功劳,也可以说是我家一路奔小康的明证。父母总是感慨,他们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很满足,觉得这就是小康。
什么是希望?只要今天比昨天好,这就是希望。
什么是小康?过去想过的日子现在过上了,这就是小康。
我家是1996年盖的新房,我12岁。那几年村里和我这么大的男孩家里很多都盖了新房。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是这么对母亲说的:“人家有新屋咱也得有,砸锅卖铁拉饥荒也得先盖起来,不然以后辉说不着媳妇赖着咱。”
当时邻村的姑娘一听说男青年是廒里的,先问家里盖没盖新房,没盖的话连面都不愿意见。但现在,姑娘们在和廒里的男青年谈恋爱前就会得到亲朋好友的温馨提示:“他家是在昌邑还是在潍坊买的楼?好好贴慕你将来的公公婆婆,让他们把钱拿出来,没楼赶紧买,买了的话再给你买辆好车。他们有钱。”
为什么有钱?因为我们村里地多!谁家只有四五十亩地都不好意思出来说。过去的盐碱地,后来全都开了荒种上了棉花、花生之类的经济作物,经过十多年的耕耘和收获,村里人的腰包都鼓了起来。
邻村有个集,那几年每当快散集的时候,卖东西的都会说:“再等等,廒里的人还没来。”廒里的人好认,快散集的时候才去,又黑又瘦的就是。地多活就多,天天锄禾日当午,皮肤不黑才怪。我原来也是又瘦又黑,虽然现在胖的不像样,但还是很黑,我很怀疑是不是上学时候在暑假里光干活,把骨头都晒透了。
勤是传家宝,俭是聚宝盆。人勤地不懒,越能干就有钱。廒里人就是这样发家致富奔小康的。
2003年时,村里掀起了一股考驾照、买面包车的热潮,但今天谁家还开面包车出门会被笑话,早都换成了轿车。我们昌邑的村村通搞的很好,但公交车就是不进廒里,因为拉不到客。我每次出村坐公交,售票员都会惊讶地问:“你是廒里的?你怎么还不买车?和你这么大的都有车了。别留着钱长毛哈”,然后又说,“挣恁庄了些人分钱太难了。好在恁庄的孩子都在昌邑上学,还能拉个一次两次的。恁庄了净些土豪,不管是买楼还是买车,讲好价就是一把拿。”
售票员说的是实话。
都说北京户口值钱,现在廒里的户口也很值钱。过去费劲心思把户口迁出去的村民后来千方百计想把户口再挪回来。外村人羡慕嫉妒恨地说:“人家廒里的孩子生下来就有钱,老人也没有经济负担,多活一年就多挣一年的钱!”也有人这样对村里不孝敬父母的人算账说:“你野吭,真是个白眼狼!庄里条件这么好,伺候好你老头子,不比多出力挣钱还强!”
这就是盐碱地里奔小康的廒里,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