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蛋

2016-10-11 10:44:00    作者:郑秉和   来源:大众网  我要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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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土蛋张志高,自小辍学当了小工。他聪明、伶俐、胆子大,很快单挑成了包工头。有了钱,没费多少事又当上了本村村长。在乡镇企业发展初期,他投机钻营,凭借镇政府的力量,混上了集体企业的厂长。他终日想出人头地,又弃工从政,当上了副镇长。但到最后,发财不成、官运又断,落得个不了结局。

  内容提要:

  土蛋张志高,自小辍学当了小工。他聪明、伶俐、胆子大,很快单挑成了包工头。有了钱,没费多少事又当上了本村村长。在乡镇企业发展初期,他投机钻营,凭借镇政府的力量,混上了集体企业的厂长。他终日想出人头地,又弃工从政,当上了副镇长。但到最后,发财不成、官运又断,落得个不了结局。

  土蛋性格复杂。他既好强好胜,也能屈能伸;该张扬时豪

  气冲天,该认小时曲膝阿谀。他为了一个“名”字,为人办事也很爽气;他为了一个“利”字,巧取豪夺不择手段。他使出混身

  解数,终于发了财当了官,但也因此遭到惨痛的报复。

  他从小走出山村闯世界,在风浪中拼搏一生,最后又回到生于斯的原地。地理上画了一个圈,人生上也画了一个圈,与阿Q一样,他想把这个圈画圆,但怎么也画不圆!

  他,有点象升级版的阿Q。

  2008.2

  一. 我不怕他

  站在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能望到云山小学的孩子们放学。有两个孩子,一高一矮,高的有大人那么高,矮的还不及他肩膀。他们避在砖垛后面,朝学校的方向窥看。路上,最后一个学生象犯了错误似的,耷拉着头往这边走。他穿一身破衣裳,看上去很邋遢。两个孩子蹑手蹑脚跟在他后面。矮的那个突然从后面用双手蒙住了他的眼,还不等到他扒开蒙眼的手,高的那个就兜上他的破衣裳,将他头蒙住,还在头顶扭了一个结,又顺势将他放到。两人连打带跌,还没头没脸的狠狠跺了几脚,才撒手藏了起来。

  这一个艰难的爬起来,撸下头上的衣服,四处张望。南面是直通学校的路;北面是一片庄稼地;西面,王奶奶安详地坐在小摊边,门里不象藏着人;唯有工地上能藏住人。他围着工地,小跑着搜了一遍,没有。他回来将散在地上的书捡起,又拾了几块砖头放到书包里,一手又拿了一块。用袖子擦了一把鼻子,双拐肘夹住裤腰,左右摇着往上提了提裤子,就站在北面丁字路口地边头,面朝南,监视着东、南、西三条路。

  几分钟后,发现东面路上有两个小孩,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直往东走,故意不东瞧西看。这一个紧跟上去,连腰也不猫。到离五、六步远时,只见他一抬手,那高个儿踉跄一下,用手捂着背,回过身来,郁郁着脸骂道:“土蛋,我操你娘!”并且往跟前凑了过去。这时,“嗖”的一声,又一块砖头从耳边擦过。他定睛一看,土蛋又从书包里拿出两块砖角来,而且书包里还鼓鼓的。再回头看时,他的同伙不但没跟上来,反而倒退了十几步。他犹豫一下,且骂且退,说:“土蛋,看着点,你吃亏在后头!”

  这时,从脚手架上跳下一位大人,他就是包工头李师傅。他在上面看了多时了。他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说:“土蛋?你人不大,胆可不小。”土蛋仰脸望着李师傅说:“我不叫土蛋,我叫张志高。他姜大杆子,跟我有仇!”他用袖子擦了擦鼻子,又用双拐肘子夹着裤腰,左右一摇,提了提裤子,下决心说:“姜大长虫,我不怕他!”然后就把手上的砖与书包里的砖都扔了,就朝西上了去云山的路。

  张志高的家很穷,就一位寡妇母亲。家里也很邋遢。

  自从认识了包工头李师傅,张志高放学后常常到工地上玩。有时帮着干点活,有时逗逗李师傅的儿子“狗剩”。李师傅看这孩子不笨,也有眼力,星期天,还让他来干点杂活,给点小钱。从此,小志高,他在王奶奶的摊子上,竟充起有钱的小哥来了。

  二. 打小工

  他想赚钱,一天,他找到李师傅,表示不上学了,要跟他赚钱,跟大工申师傅学手艺。李师傅嫌他人小,不肯收留。架不住他见天磨蹭,就答应等他小学毕业后收他。

  他私下里去找师娘。一进门,扑通给师娘跪下,吓了她一大跳。问他是什么事,他说要来打工,李师傅不收。这时李师傅正好推门进来,土蛋一骨碌站起来,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他见李师傅领进小“狗剩”来,灵机一动,说:“狗剩,你跑到哪儿去了,外头砖头瓦碴小心你磕着。”又对两位大人说:“不让我学技术,我给你们看狗剩吧。以后你到城里包活,城里孩子可欺负人了。”这最后一招很灵,师娘先帮他说好话,李师傅就表了态,说:“你小学没毕业,可不要后悔;再说,还得你娘同意才行。”

  张志高很容易就说服了他娘。他与娘说,他要出去赚钱来养活她,要“翻身”,不再过穷日子。有了钱,腰杆子就硬,说话就粗,周围的人就听使唤。至于读书什么的,他举出几个例子,其中有当官的,有发财的,他们都没小学毕业。可张志高他,已经小学毕业,就是没领到“毕业单子”而已。他娘乐了,心里想:“人家都说,你家土蛋人小心眼大,说不定将来干就大事。”就逗趣说:“有本事,长大了领个媳妇回来。”

  不辞而别,离开了学校。他象大人一样哄着“狗剩”玩,而且左一声师娘,右一声师娘叫着,很得师娘喜欢。但不久就显原形了。有一次,狗剩哭了,他哄他,威胁他,可狗剩他软硬不吃,一个劲闭着眼哭。他气坏了,火上心头,左手仰起他脸,右手就狠狠给了小脸一个嘴巴。随着一声嚎叫,师娘一个箭步冲了出来,一把将土蛋推了个老腚跟。土蛋本来让狗剩气得不行,这时又挨了一下。他擦了擦鼻子,提了提裤子,正想拼上,见师娘低头在照顾孩子,也没有朝他来的意思,就忍下了。

  冤家路窄,这天,他在工地上看到了姜大长虫。他一来就当上了小工了。他冤从天上来,觉得比人矮了一大截,就急匆匆地去找李师傅,说:“看孩子是娘们的事,我已经是大男人了,我要上工地砌砖当大工。我来这么早,起码也得当个小工什么的。”

  李师傅很爽快地同意了,把他交给大工申师傅。

  张志高威风凛凛地上了工地。这时他见姜大杆子正低头扒在一只大桶上泼着水凉快。张志高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叉着腰严肃地说:“姜大杆子,今后… …你要叫我师兄!”姜大杆子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瞪大眼说:“怎么?我叫你师兄。”他从心里想:“一个看小孩子的土蛋,小学还没毕业,长得还跟座地炮似的,还够不到我肩膀,竟让我叫你师兄?”

  “对,只要我比你早来一天,我就是你师兄。”张志高斩钉截铁地说。

  姜大杆子不以为然。心想:“打小工,我还比你早来呢。”因嗓子冒烟似的,他低下头去桶里喝了口水。

  张志高瞟了一眼桶里的脏水,不屑地说:“这是牲口喝的水。要干净、清凉的水跟我来。”

  他到师娘那儿借了一只瓢,领姜大杆子到厂房边上一间小屋边停下,对他说:“站在这儿,老实趴在墙上,闭上眼,看我立马变出水来,比咱云山泉水还好喝。”

  他进小屋去放了一瓢水,出来验看姜大杆子是否还老实地趴着?守着他先尝了两口,夸张地啧啧嘴唇,再递给他。

  大个接过水,先尝了尝,接着只听他咕咚咕咚喝起来。歇了歇,又喝了好几口,才将剩下的水,顺头顶心浇了下去。最后仰起脖子,痛快地“啊”了一声。

  “怎么样?”张志高得意地问。

  他带他走进小屋,指指四周说:“瞧,没有水井,没有泉眼,水是从哪来的?水是我变出来的。”

  见姜大杆子用惊奇的眼光四下搜索,又说:“叫师兄,叫了师兄立马就教你这一手。”

  姜大杆子乖乖地叫了一声“师兄”。

  张志高很得意。他象老师似的,不动声色,过去拧开水龙头,哗哗放了半瓢水。姜大杆子惊喜地接过来,端详一会,学着去拧开水龙头,水哗哗淌出来。大杆子自言自语说:“怪不得在庄上听大人们说,城里有什么自来水,还真有!也不知从哪儿自己来的?”

  凉快够了,把时间也忘了。到工地时,被大工申师傅臭骂一顿。叫他俩一人推一辆小车,去仓库领水泥。

  傍晚,有个小工来传令:“土蛋,李师傅叫你!”还威胁地努努嘴,好像说:“这下可有你好看的。”

  土蛋进了门,挨在门后不作声。

  李师傅没正眼瞧他,劈头问道:“土蛋,我来问你,你们去推水泥,怎么俩人推了三袋?”

  土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师娘说:“我猜你推两袋,小姜推一袋,是不是?”土蛋还是不明白,只呆呆地点点头。师娘将他一把拉到怀里,亲切地摸摸他的头,对狗剩他爸说:“我说你输了嘛,你不要看他人小…就是讨人喜欢。”

  张志高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俩打赌呢。他心里乐滋滋的。

  申师傅叫大伙歇歇。张志高见边上有块木头板,他赶快捡起来,跑过去垫到申师傅屁股下让他坐。见申师傅掏烟、掏火柴,他又忙接过火柴给申师傅点烟。坐下后,志高凑过脸去求他说:“申师傅,收我做徒弟吧,我保证伺候好你老人家。”

  申师傅吐着烟,只是憨笑。过了一会他说:“这技术嘛,不是一、两天就能学会的。学什么不得三年出徒?你得慢慢来。”

  小志高想:“你也不用卖关子。砌砌砖什么的,什么技术不技术?你个文盲要三年,我都小学毕业了,还不是三俩月的事!”

  一群麻雀唧唧喳喳飞过头顶。张志高问申师傅:“师傅,你会算算术吗?比如7+9什么的,会吗?”

  申师傅又憨笑了。停了一会他说:“我们小时候那会,不上学的人很多,不像现在。数我也会算,不过,你要考我,一‘烤’就糊。”

  于是,张志高出了一道题,就是“树上有三只鸟,一枪打下一只,树上还有几只鸟?”

  申师傅笑了,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要不会算数,我也当不了大工。”

  申师傅从工具袋边上的小袋里,掏出一张图来,蓝颜色的,用得又脏又烂。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半,找了上面一个小圈圈,问张志高:“你是个秀才,你认认,这圈圈是个‘幺’还是个‘六’?”

  志高竖看看,又横看看,也不象个“6”,也不象个“8”。他将图纸往申师傅那边一推,蹿了。边蹿边说:“我会,我暂时不告诉你!”

  他去找李师傅,要学徒做大工。李师傅不屑理他。纠缠了一会,李师傅不耐烦地说:“成天想些狗舔肉核,小工没做好,又想做大工!你不看看自己,长得象根独轮车垫棍似的。长高了再来找我!”

  中午饭后,他瞅准李师傅骑着摩托车出去的机会,溜到他家。一进门就说:“师娘,你说笑人不笑人,我出了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让申师傅算。我说,树上有三只鸟,一枪打下一只,树上还有几只?你猜怎么着?他算不出来。他还说我是个秀才,拿出一张蓝颜色的图来,让我教他。你说说,也不会算算术,也不会看图纸,将来不耽误我李叔叔的大事才怪。”一看师娘不烦弃他,觉得有点门,继续说:“现在厂里正在抓工程质量,要让各建筑队创优良工程。光让文盲当大师傅很危险,要赶快抓紧培养几个有‘文化水’的才行啊!”

  师娘听了他的话正在想:“某某人包的一栋楼房,没住上人就裂了两道大口子;边上吕家建筑队的,砌到一半了,与图纸不符,返了工。大工就得有文化才行。”

  这时,张志高又凑过来,用很亲切的声调叫了声“师娘”,然后说:“你看我小土蛋,个子确实矮小点,那是俺娘生的,没办法。可是我推水泥不偷懒吧?两袋二百斤啊!这出力气的活,没有什么说的。最重要的…”他顿了顿,早晚吸引过师娘的眼神来,才庄重地说:‘我是个小学毕业生,连申师傅也叫我‘秀才’,还拿图纸请教我哩!“

  他师娘正好在刷锅,顺手给了他一炊具疙瘩,说:“好你个土蛋,拐着弯来哄我。还油嘴滑舌在背后说你师傅坏话。看我告诉老李,不收拾你?”

  学技术,当大工,象一条虫似的,在肚子里咬得张志高心急火燎的。他三下两下给申师傅运上砖,端满灰。只觉得申师傅砌砖比哪个师傅也慢。他就帮他抹上灰,摆上砖。

  申师傅过来将他摆的砖拆掉,将残灰除净,一边嘟囔说:“你急什么?心急喝不了热粘粥,干这些活,慢工出巧匠。”

  他瞅了这头瞅那头,敲了这砖敲那砖。又拿出那张破蓝图,左比右对的,就是不出活,就好像故意气他似的。

  “真恨人!”张志高唠叨着,一屁股坐到砖上。

  李师傅过来帮申师傅看图。两人看着图对着话,皱着眉头。张志高凑过头去,让申师傅一把拨拉一边上说:“你站一边去,凑什么热闹!”

  志高朝他伸长舌头,扮了个鬼脸,“咦”了一声,就爬下梯子溜了。

  过了一会,他领了一位戴眼镜的技术员模样的生人来。志高一翻身从脚手架上爬了上去。戴眼镜的生人看着自己的鼻尖,仰头在找梯子。志高在上面喊道:“方技术员,楼梯还没搭哩,也从架子上爬上来吧!”

  见过了李师傅与申师傅,方技术员谦逊地说:“我虽然是土木工程毕业的,但一直搞打井。我看看(图),不一定懂,看不懂权当没来过。”

  他摊开那张蓝图。四颗脑袋数张志高的伸得快。李师傅踹了他一脚,又瞪了他一眼。他退出来了,心里不服。

  申师傅果然看错了图纸。李师傅快刀斩乱麻,帮他稀里哗啦拆了,再按方技术员指点的,重新开始砌筑。等到申师傅接过瓦刀,李师傅才退下来,与方技术员正式招呼,请他下去坐坐,喝杯水。

  原来打井队也在这厂里干活。这几天搞测量,张志高看到“照镜子”(水平仪)新鲜,就主动帮着扶花杆,拉皮尺,很得方技术员喜欢。打井队搞测量时,也拿着蓝颜色的图。

  “这小鬼挺聪明的。”方技术员说。在李师傅面前受到这样的夸奖,土蛋心里痒痒的,感到很舒服。他给他俩端上水之后,象只欢乐狗似的跑回工地去了。

  日子过得真慢。土蛋感到自己早已长大成人了,还在这儿打小工。申师傅那两下子,让他干的话,不见得干得比他孬;速度上嘛,肯定比他干得快,总之,一定能顶起来。可是现在,干得窝囊,没有出息。

  他还是要去找他李叔叔和师娘,顺便也把申师傅没看懂图纸,返了工的事,告诉师娘。

  他推门进去,外屋没有人,静悄悄的。怎么不锁门就都出去了?他推开里屋门,见李师傅一人盘坐在炕上。他定睛一看,李师傅正在数钱,喔,一箱子的钱,一摞一摞都是“大团结”。

  张志高看傻了,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他看到满炕、满屋子都是钱!他都没注意到,李师傅早已侧过身挡住那些钱,并回过头来用眼瞪他,叫他“出去”。

  他退出来后,满眼还是那些钱。桌子上,摩托车上…出了门,树上挂着,一叶一叶在随风飘;地上刮着,一堆一堆,在随风滚…都是“大团结”。

  开工资了,他拿到了十八块六角钱。这次跟上次,或者上上次,是差不多的。可是今天,张志高感到特别、特别少。“两张‘大团结’,还撕我一个角去!”他甚至恨起包工头李师傅来。

  姜大杆子出来了。他低着头,边走边数钱。土蛋上去一把夺了过来,一眼就看到两张“大团结”,还有两块多零钱!

  他火冒三丈,把钱往姜大杆子身上一撂,冲进了李师傅的里屋,也不看里面有谁,气呼呼地嚷道:“我张志高哪点比不上他姜大长虫?这么欺负人!就是我个子矮?长的象根独轮车的垫棍!是我推水泥比他少,还是搬砖比他慢?我是来得比他晚,还是我没找来方技术员帮助你看图纸?!”

  这最后一个“你”字是脱口滑出来的。他知道是自己气得刹不住车了,一不做,二不休,说到这个“你”时,就特别喊得重点。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敢这么说话。李师傅气坏了,把一摞钱往炕上一甩,高高地站起来,骂道:“兔崽子,惯的你。你撒的什么野?你嫌钱少就给我滚!”

  “滚就滚!”土蛋也完全变了腔。“我起五更爬半夜地给你干一个月,才给两张‘大团结’,还撕去一个角。你也太狠了!我哪儿挣不了这十几块钱?”

  他出门时,跟谁也没打招呼。狠狠踢了门一脚,又回手“砰”的一声将门带上。

  三、张大个子的杂牌子军

  他回到家,见娘从一个黑旮旯里出来。他感到娘的孤单。她显得那么苍老。他又想到自己那么冤,那么没有出息,突然地,一点没有提防地掉出两滴眼泪来。他赶紧回过身去,用袖子一抹,又赶快顺势往下,从抹鼻子这个高度将手放下;他搬起一只凳子,放到房门口去。原本是想叫娘看不出,他为什么回过身去,那反而让娘看出:“土蛋初次出门受了屈了。”

  他娘用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情绪,深情地叫了一声“土蛋”。这一声,充满了母爱,充满了呵护,充满了担心,充满了相依为命的感情。土蛋回过身来,见了娘那张脸,他终于忍不住了,抱住娘的腰,象小孩一样嘤嘤地哭起来。他感到这世界上,只有娘疼他吃,疼他穿;只有娘理解他的欢乐,他的痛苦。他抬头再看娘一眼,她泪流满面,但没出声。他难受极了,又怕娘更难受。他挺起了腰,重重地,公公开开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跟娘郑重地说:“娘,这次我没带钱回来。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回来。”

  他撞出去了,用袋里仅有的十八元钱。

  他跟人说,他有一支二十人的队伍,是一支杂牌队伍,专干别人不干的活:掏炭扒灰,通下水道,修茅房…少到一个人,多到二十个人。只要给钱,立马就能完成。

  一个厂的基建科长说:“正好我们有座砖烟囱想放倒,几个队伍都不干,你们队伍敢不敢干?”

  “可得说开,注意安全,生死不管!”他补充说。

  张志高跟着去现场看了看,“这怎么放倒?”他心里直打鼓,口里却说:“好办,我们队包了。我们队里有能人。”

  “可是这是个危险活,搞不好会砸死人的,工钱方面…”张志高想了想,又眨巴眨巴眼补充说。

  “这好说,给别人100,给你们200!”科长爽快地说。

  “300!”土蛋伸出三个指头。

  “叫你们队长来吧,跟你个小孩子……没得说。”

  土蛋只好让步:工钱先放一边。双方敲定第二天就下手。

  张志高赶回庄上,把原先说好的几位哥们叫到一起。这是庄里几个挺难玩的人,但也是几位不要命的硬汉。

  第二天一大早,五个人加三把破锨出现在工地上。张志高严肃地对大伙说:“活,大家都看到了。现在我们拉勾。”

  五只小拇指勾在一起,土蛋发令:“一、二、三”,五人就一起呐喊:“注意安全,生死不管。”

  大家商量一下,用放树的办法把它放倒。

  工具嘛,国营厂子大方,向科长借。果然一联系就同意,扛来了大锤、钢钎、大绳、镐、梯子,想到的都有了。

  先爬上去揽大绳。再象砍树一样,将烟囱的一面剔开缺口,然后一口一口往里啃。啃到快一半的时候,正好遇到下班,很多工人围了过来,叽叽喳喳,七嘴八舌,有的说:“农民就会蛮干。”有的说:“不要命了。”但也有几位好心的工人师傅上来指点。有位王师傅主动担任指挥,给大伙长眼界。

  他们啃一点,用大绳子拉拉试试,再啃一点,再拉拉试试。直到拉得有点动弹了,王师傅叫大伙都散开。他一面指挥五人拉绳,一面自己单枪匹马,用钢钎一点点挑。挑着、挑着,只听大伙一阵喧哗,随后就听到轰隆一声,随着一阵烟冒上来,大家都欢呼起来。

  科长挺大方,下午就到财务支了三百块钱给他。土蛋公开地将钱分了。他对大伙说:“留一百元给王师傅,我们四、五得二十,每人四十块,比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还多,满意不满意?”

  大伙笑嘻嘻的,都很满意。他们不但满意才干三天活,就分到四十元钱,更满意他们的“头”跑上跑下,分的与大家一样多。

  王师傅没收钱,还诚恳地说:“你们赚点钱也不容易,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五个人到工厂才几天,亲身感受到工人阶级就是伟大,大公无私。又一商量,就拿这一百块钱去置办工具。

  第二个任务接着就下来了。

  “张大个子,”这是科长给张志高起的绰号。他现在知道,这个队伍的队长,原来就是这矮个子小张。“你不是说,你们专干掏炭扒灰、通下水道、修厕所吗?我们厂有座厕所你给拆了,我们要在原地方修个新厕所。”

  五个哥们跟着去看了看,这厕所又大,茅坑也深,与农村完全不一样。有一位说:“这工程比上一个工程大。”另一个就跟着说:“我看起码也得三百!”又一个要四百。

  “掉钱眼里啦!”土蛋威严地说:“那是什么活?拉烟囱,拉不好会砸死人的。这是什么活?不就是脏点吗?我们庄户人家,谁不挖过屎?谁手上不沾过屎?”

  大家一下给怔住了,都觉得队长说得在理,自己想法不对。

  土蛋就抓住机会说:“就是上回放烟囱,厂里开始也才给一百块钱。一百块钱,就是一个工人三个月的工资,你们知道不知道?只因为初次打交道,优惠我们,才给了我们二百。三百是我讲价钱讲来的。我看这厕所,四天拆完,每人二十块就不少。”

  大家虽然感到少点,不过瘾,也都点头表示同意。

  拆厕所工程,他自己向科长报了个二百,科长反而给了三百。“不过”,科长说,“我给加上这一百,你们呢?一块带屎的砖也不要留下,全部彻底给挖干净。”

  厕所工程按土蛋的计划,四天完工了。大家上职工澡堂泡了个热水澡。然后一字排开,坐在马路牙子上歇歇。

  土蛋掏出钱来,很大方的一人四张“大团结”。对大伙说:“因大伙干得好,不怕脏不怕累,科长特别奖励我们一百块。大伙今后对工钱的问题,要绝对相信我,也要绝对保密。”

  然后,他将自己分得的四十块,放到里面口袋里去。里面口袋里,早已藏好了科长“奖励”的第三摞“大团结”。

  不几年工夫,县里很多工厂,都知道有一支张大个子的杂牌子军。他们专干别人不愿干的活。

  他们清过电厂大烟道里的陈年老灰;挖过煤气罐里有毒的煤烟油子;他们在鹅卵石地质结构上挖过井;他们用炸药鼓过报废不用的水泥垛子…

  每干一个陌生的工程,张志高都要结识一位新的老师。他或者请人家到小酒店吃顿饭;或者给他家老人称二斤蛋糕;或者给他家小孩买件玩具;或者与伙计们一道,给人家把煤球抬到四楼…他用他的真诚,换来了老师们对他的指教。

  四、恋爱

  一天晚上,张志高陪化工厂刘技术员,到一间小酒店小酌。刚出门要往回走,见一位小青年扯着一位姑娘的头发在地上拖。那姑娘用双手抱着她那秀发与那一只男人的手,死劲地保护自己。

  张志高陪着笑脸,上前说:“你这位大哥,有话好好说,怎么动手了呢?”

  那青年回过头来,借着灯光看了眼,没瞧起他,恶狠狠地说:“走你的路,管你什么事?”

  张志高在城里干这几年,就看不惯这些游手好闲的街孩子。特别是这么个又高又大的男人,欺侮个闺女家,算什么本事?他趁着酒兴,很想打个抱不平,就上去拉了他一把。

  想不到小青年立刻松开手,回过身来,拉开了打架的架势,嘴里不干不净还带鄙夷的口气说:“怎么?三寸丁刮皮,想尝尝大爷‘三斧子’?”

  张志高听人家说,县城里的孩子,都会程咬金的“三板斧”,或者跟电影上说的,叫做“踢、煽、捣”(铁山岛)。说这三下子很厉害,因为来得又快、又狠、又准,眨眼功夫你就倒下了。先给个下马威,让你丧失抵抗能力,他再上来拳打脚踢,把你一顿好揍。

  为了防身,他花钱跟人学了点功夫,专门对付这“三板斧”。

  因为心里有了底,胆也壮了,尤其今天守着朋友,又是见义勇为,又是为救一个姑娘家。他大着胆子凑上前去,也讥讽地说:“我不懂什么‘三板斧’,‘四板斧’。我只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的,想不到还是‘一条’城里的街孩子。”

  原来志高看着对方长得又细又高,想起了姜大长虫,又因为喝了点酒,此时又带点激动,语无伦次,把对方比作“一条”长虫什么的了。

  那青年听他称自己是街孩子,已经急了,又琢磨他叫自己“一条”什么的,象是说“一条狗”。这不是骂人吗?他火冒三丈,二话没说,抬起左手,照着土蛋腰眼就狠狠一拳。土蛋眼明手快,来个“顺手牵羊”,紧紧将那拳挟在嘎吱窝里。这时,随着一股风声,右拳迎面而来。土蛋早有防备,来个“敌进我退”顺势往后一仰,这一拳又贴脸打了个空。还不等那“第三斧”踢人的右脚抬起,土蛋“以攻为守”,迎着他的身子,举起大腿,用膝盖照着那裤裆里死劲一顶,只听对方“哎唷”一声。趁着对方使劲抽手弯腰去抱那“鸡窝”的功夫,土蛋来个“顺水推舟”,顺着他的劲,一推他的胳膊,同时一步踩住他的左脚,往前一个双掌。

  那小青年往回抽手时,用力已经很猛,加上土蛋又一推胳膊,此时又是一个双掌,支撑不住,往后就倒,趁那小青年往后倒的功夫,适时地放开踩着的脚。说时迟,那时快,早见大个子往后踉跄几步,“啊”的一声,跌了个仰脸朝天。

  张志高用的是巧劲,连粗气也没喘。他轻松地拍拍双手,得意地瞧瞧他的朋友,上前扶起那姑娘。

  那姑娘往上拢拢头发,看上去十分标致。她泪流满面,显得楚楚动人。

  那青年爬将起来,又想去拖姑娘,又想再跟张志高拚上。此时,刘技术员推了推眼镜,上前机智地劝他说:“我看你快算了吧,他是咱县拳击队的…”

  小青年很相信,悻悻地边骂边走掉了。土蛋感到很侥幸,因为除了解“三斧子”的这两下子外,其它武术他是一窍不通。不过他想,那街孩子除了这“三斧子”外,可能也是一头“贵州骡子”。

  他俩护送姑娘回家,在路上,不免要问起刚才这事的由来。原来两人搞着对象。姑娘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位多病的父亲。偏偏父亲对她的男朋友“不感冒”,这几天又卧床不起。姑娘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出来与他见面。他就认为是那老头子给她找了人了,找了个“第三者”了。两句话不投机,就动了手。

  “这不是第一次了”,姑娘伤心地说。

  她请他俩进屋坐坐。张志高看看他的朋友,没有得到支持,就说:“天已晚了,改天吧!”临走,他没忘了报过自己的名字,也没忘了讨得姑娘的芳名。

  张志高忍不住。第二天,他就买了二斤点心,秤了一网袋水果,去看“金大姐”长病的父亲。小金向她爸爸介绍说:“这就是昨晚帮助我的‘张技术员’ 。”

  张志高听她这样称呼自己,感到莫名其妙,后来一想,也许是他朋友那副眼镜起的作用。没有解释与谦让,就这样将错就错,默认下来了。

  她父亲当然关心与他闺女接近的所有男人。他问三问四的。张志高就说,他领着一帮人在化工厂干。那戴眼镜的是化工厂的刘技术员,是他的朋友,不过,他已有女朋友了,等等。幸好她爸爸有气无力的,问了几句就不作声了。

  没有机会与金大姐单独呆一会儿,张志高起身告辞。老人很有礼貌,让小金去送送客人。借爸爸的这句话,小金在门口与好心又大方的“张技术员”拉了一阵子呱,加深了彼此的了解。张志高小她几个月,她不让他叫金大姐,就叫小金好了。

  那老人没有福气担待张志高虔诚的孝敬,不多久,就撇下苦命的女儿走了。在处理后事的那两天,小金厂里的同事们,认识了她这位个子不高的男朋友。

  张志高趁这空儿在姑娘家住下了。姑娘大了肚子。张志高想:“要不先给她下种子,她能跟我吗?我个子又‘高’,又是个‘锄把子’。”

  小金后悔了。她逐渐知道,小张不是化工厂的技术员,而是在化工厂干杂活的包工头,还是农村户口。她想去流产,想与他散伙。

  平常,志高很关心她,从心底里同情她。他想,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爸爸,只有一位老母亲;而小金她,也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妈妈,原来还有一位多病的爸爸,现在连相依为命的爸爸也不在了。在这世界上,她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幸好他有钱,他就用吃穿来拢住她,使她感觉到他心地好,为人体贴大方。

  但是,上班时,她经不住她的同事们的劝说,时常动摇,常常后悔。有一次闹的比较僵了,好话也听不进去了,张志高的土蛋脾气就上来了:他摸起一把菜刀,在鞋底下蹭了几下,说:“来,我们散伙不要紧,这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现在还给我,还了立马散伙。”他上前要剖她的肚子。她吓坏了。她了解他,她相信他恼怒时,确确实实能做出这种事来。

  土蛋劝她与他结婚。

  “你当二级工这点钱,还抵不上我一点鼻子疙瘩,”土蛋说:“你可以到云山村与我娘一块儿过,也不用你下地干活,只享清福就行。假如还想去当工人,就从云山村雇一位保姆进城侍侯你。至于将来孩子的户口,只要我们有钱,到时候一定能想办法。”

  姑娘没了主意。肚子还是一天天大起来。

  她终于同意与他一起到云山村去看看他娘。

  五、衣锦还乡

  张志高苦熬了这几年,钱多了,个子也长了,心也大了,还有一位虽未登记结婚,但已十拿九稳的城里媳妇。他要回庄里去看看,看看他老母亲。

  他把队伍交给了他信得过的“二把刀”。与小金一道,上街买了衣服,买了皮鞋,提了孝顺妈妈的礼物,与媳妇小金一同回家去。

  才走到庄头,远远就见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原来天旱,云山村缺水,村委拉了点水,按每户人口多少,大桶小桶地在分水。

  张志高走过来了,走向队伍。大家都叽叽喳喳注视他们。有一位婶子先认出他来,她惊奇地喊道:“这不是土蛋吗?真认不出来了!”

  有一位盯着小金,喊道:“好漂亮的姑娘!是城里骗来的媳妇吧?”

  大家都啧啧地朝新媳妇看。排在最前面的,将水洋了一地也未发觉。

  土蛋边向大伙招呼,边大步向他娘走去。

  “妈妈,”他叫道,“你在接水啊。”

  立即有人起哄说:“哟,还撇腔哩!娘不叫娘,还叫妈妈!”

  他妈妈反而认不出他来了。这一辈子也没听有人叫她“妈妈”。她朝儿子端详了一会,又朝陌生的姑娘笑笑,心存疑虑地想:“我 家土蛋果真发财了吗?”

  放水的只给他妈妈放了半桶。土蛋提起水桶叫他放满。放水的说:“你娘只一口人,半桶就不少了。”土蛋一指自己俩说:“我们这不是三口人吗?”不由分说,他自己抢着去拧水龙头,一边傲慢地说:“要花钱吗?花钱我就给你,最多不就是十块八块嘛!”

  他自己提着水,让小金一手提礼品,一手扶妈妈回家去。

  只听背后婶子、大娘们议论说:“光听说这几年土蛋在县城里发了财,还真发了。”

  一个小孩嚷起来:“看,还穿皮鞋哩!”

  张志高强忍着脚痛,好不容易瘸到了家。他放下水桶,立马脱下皮鞋,扒下袜子,一看,脚叫新皮鞋磨去一大块皮。

  家里很黑,小金好半天也没看到家里都有些什么。只见妈妈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端过一只黑凳子让她坐。一会,志高在里屋喊她,叫她过去。

  她站起来,看不到门在哪儿。

  妈妈一手端着一杯水,另一只手就提了那只凳子,在前面引路。提醒她小心碰头,小心踢着东西。引到了里屋,这才看到南面有一扇格子窗户,透亮的地方不是玻璃,是纸糊的,跟电影里演的一样。

  张志高一边脱衣服,一边招呼媳妇下手,一块儿把房间拾掇拾掇。

  他媳妇此时看清楚了:靠窗户有一盘大炕,整整占了房间的一半;炕对面墙边有一张桌子,从桌子下到桌子上,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桌面上只露着一小块空地方,在这一空角上,有一片破镜子依在墙上,反着亮光;边上还有一只断了齿的梳。

  她过去拿起那片破镜,就着格子窗上微弱的光,照了照脸蛋。脸蛋雪白,淡淡地抹了一点胭脂;头发乌黑,散披在后头肩上。

  她放下镜片,用双手拢起头发,用小花手绢扎住。他摘下耳环,又摘下戒指。这戒指是志高给她买的。据他介绍说,是用金子镶嵌着蓝宝石,挺贵重的。她觉得到这乡下,尤其在这黑屋子里,有些不协调,不要太张扬了。她把摘下的戒指与耳环,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空着的这一角上,然后将破镜放回原处,正好挡在首饰上面,又用木梳挡在边上。

  她挽起袖子,端起一盆水,端详着该往哪里放。妈妈说:“这脸盆有点漏,没来得及去补。“她只得把它放在地上。

  她仔仔细细抹了房门,又将桌子空着的这个角抹了抹,将首饰与先前一样放好。又跪着上炕抹窗台。

  张志高在整理东西。他嫌他娘住得邋遢,把看不中的破烂都往地上撂。他一边撂,他娘就一边捡,边捡边嘟囔说:“破家值万贯,缺了什么也不对劲。”张志高夺过来,再撂在地上,豪爽地安慰他娘说:“现在不比从前了,还要这些破烂干什么?我明天就进城给你置办新的。”

  他找了一只大簸箕,把地上的破烂一簸箕一簸箕倒在庄头上的垃圾堆里。他娘就紧跟到庄头上,把认为还有用的,再一点点捡回来。

  小金抹完窗户,拿出捎来的挂历,一页页拆开,把墙上有黑窟窿的地方,都一一用挂历挡上。她完全沉浸在工作的乐趣中,干脆脱了鞋,用那只本来摇晃的黑凳子,架在炕上,爬到凳子上去…

  张志高一回头,惊慌地喊道:“干什么?你不要肚里的孩子啦?”

  他妈妈其它事都由着土蛋作主,不大关心,单单这话听得特别顺耳。她狡黠地朝她儿看了一眼,拍拍自己的肚子,轻声问道:“有啦?”她见儿子自豪地点点头。

  他娘又关心地问:“你们结啦?”

  她想起庄里的计划生育的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心里害怕。张志高听出娘声音里面带出的这种担心,就顺口答应他妈说:“结了!”

  小金听张志高说:“结了”,瞪起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责问道:“怎么的,结了?这样就算结了?”

  张志高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向她摇手扮鬼脸。

  三人整整忙了一天,三间破烂黑屋,居然也变了样。尤其卧室里,四季鲜花挂历在墙上一贴,不但房间变亮堂了,还真好像能闻出香味来似的。事实上,拾掇完之后,小金确确实实偷偷地、淡淡地喷了一点香水在挂历的花上。

  傍晚,终于拾掇完了,彻底干完活了。做姑娘的到院子里扑打扑打身上,解下小花手绢,摇摇头,散散发,要重新打扮一下自己。此时才想起来,她的首饰不要让志高也给撂出去了!

  她慌张地回到房间,一眼就看到那破镜片不见了,梳子也挪了位置。

  首饰不见了!

  她慌乱的挪了边上那些东西,没找着。她打开电灯,电灯跟天上的星星似的,灯丝发红,一点也不管用。

  越扒查,越找不着,心里越慌。天哪,戒指、耳环都不见了!她后悔未放到窗户台上;后悔未放在自己衣兜里;后悔为什么一定要摘下来!

  妈妈更是慌了神。她点上蜡烛,爬到桌子底下找,挪开所有的东西找。甚至于怀疑小姑娘是不是想差了放的地方。

  志高眨巴眨巴眼,不以为然地说:“不用找了,让我给簸出去了!”

  志高他娘首先赶出门去,朝庄头垃圾堆小跑着去。两人也都跟了出去。

  此时,屋外虽然比屋里亮些,但已是傍晚时分了,看细小的东西也看不清了。

  她俩在垃圾堆里仔细扒查。

  志高想:“这多丢人啊!妈妈与媳妇都在扒查垃圾堆,象个要饭或者捡垃圾的人似的。还正好是傍晚,人来人往的…”

  他二话没说,一手拖了一个赶快往回走。

  晚上,黑咕隆咚的,张志高一个人到庄头的垃圾堆里,偷偷地把大块垃圾抖擞到一边。将细小的垃圾又簸回家来。拉上电灯,让小金与他娘两人,在院子的地上仔仔细细地查找。

  他拿了个小凳子坐在她俩对面,给她俩做思想工作。劝她俩不要心疼,说那是不值钱的东西:金是18K的,蓝宝石其实也是最次的一种叫刚玉的东西。

  事实上,那确实是便宜货。不过,当时送给小金时,已吹出去了,现在再收回来,小金反而不相信了。

  他安慰小金:“找不着更好”,找不着,就一定买更好更值钱的补上,不但买戒指、耳环还要买金项链。

  他又回头安慰他妈妈,说也不用可惜簸出去的那些破烂。就连现在住的这三间破屋,过一年半载的,也要“一锨除了”。到时候,南北盖上六间大屋,安上大玻璃窗。再不要这纸糊的格子窗了:敞不能敞,关不能关;夏天热死,冬天冻死。跟在破庙里似的。

  六、村长

  土蛋回家的这几天,正赶上村里沸沸扬扬要换村长。传说找不出个正经人来。

  土蛋想:“钱多了,也该‘烧包烧包’了,弄个村长什么当当也不错。”

  他计议好之后,就去找村支书。

  “老一辈的村长,也确实该换换了,该换成年青人的了。”他跟村支书说:“干了这么多年,老百姓连水都喝不上。”

  他向支书保证,假如他当上村长,首先做两件好事:一是打口好井,让全村人喝上水;二是把村里的大路修修,一直修到山下,与乡政府门前的大街连起来。省得下雨天水里来泥里去的。孩子们上学,也少摔几个跟头。

  土蛋直到离开学校,在乡村们眼里也没赚好。总感觉他鼻涕斜斜,混身脏兮兮的,还好跟人打个架。这次回家,听说又撇腔,又摆阔,村支书对他仍旧没有好印象。这时听他自己上门来要官当,觉得也不奇怪,这人原本就这个样。

  不过,听他说要做这两件好事,倒象个人话,成双说到他心里。他想:“何不趁他发财的机会,给戴上顶高帽子,让他给村里办点好事呢?”就答应他,明天到乡里说说去。

  可是等他晚上上土蛋家去坐坐时,煞气地跟张志高说:“你那村长,我是同意。但人家乡党委都内定下人了。”

  他见志高一下子站了起来,就冷静地叫他坐下,轻声补充说:“听人说,这人给咱李书记送了辆新自行车。”

  第二天,张志高进城买了台日本原装黑白电视机,连夜送到李书记家去了。又过了两天,村支书上门来送钥匙,说是乡党委同意村委的意见,任命他为云山村村长。

  “你可得好好为咱乡亲们办事啊!”村支书嘱咐他说。

  土蛋接过钥匙,得意地说:“我就不信,就咱村全说上,还有谁能比过我的?”说到这“我”字时,他挠起大拇指,指向自己的鼻子,显得非常气派。

  至于刚才支书对他的嘱咐,他连提也没提,好象没听到一样。

  他请来了方技术员。打井,他不是不会,但他不会选点。按他的话说,叫做看“风水”:就是要选准“龙脉”。

  他陪着戴眼镜的方技术员,好象方技术员陪着他似的,绕着村四周兜来兜去,边走边跟乡亲们打招呼。还不断自我介绍说,现在村长是他的了。他要为乡亲们打井。

  他体会过两只口袋鼓鼓的快乐,现在又感觉到两只耳朵上有纱帽翅的威风了。

  打井选点,正巧就选在“槐抱柏“的树底下。这与土蛋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心里也是选的这里。这里是自古以来相传“风水”最好的地方。

  这下,土蛋更相信“风水”这玩意儿了。他甚至认为“风水”这玩意儿,说不定就是古代的“科学”,不过古代不这么叫就是。要不,怎么这么巧呢?

  云山这地方,据老人们说,上去几百年,山青水秀,古木参天,还有很多古迹。到现在保留的还有两处地方。一处是汉朝一丘大冢,属土,不能动,一动就死人。祖辈上传下来,有名有姓的就有两家。两家人在大冢边上种地,为了扩大地盘,就去蚕食挖,一挖家里就死人。另一处就是这“槐抱柏”。这柏树,就象一根擎天的龙庭柱;这槐树,老态龙钟,盘根错节,活象一条龙,盘“柱”而上。两树抱在一起,据说也有上千年了。

  这“槐抱柏”,属水,水火不相容:解放初,一个炸雷,劈下一支槐树。这半截槐树枝,象那冢的土一样,没有一人敢动的。

  土改时,这地就分给了一个叫老于头的。这老于头本姓丁,因为不好惹,大家背后就叫他老丁头。他嫌不好听,自己就在丁字上再加一横,改姓于。

  老于头不信迷信,将那槐树枝拖回家当柴禾烧了。不久,一场大火,将他家烧了个精光。

  老于头的儿子叫于子,比他爹还犟。他也不信那一套。他在自家院里,也就是“槐抱柏”树底下挖了口井。挖井时,乡亲们还窃窃私语,可于子挖这口井,不但没遭什么报应,全庄的井还没有一口能比过他的:水清、甘甜,水面常年不变。

  大家又都用迷信来解释,说这“槐抱柏”本来就属龙,树下有龙脉,龙脉出龙水。于子这回不过是碰巧而已。

  这天,村里要开始打大井了。从城里请来方技术员作指导。村长张志高亲自指挥。点燃了一串五百头的电光鞭,引来了几乎全村男女老少。

  正要破土动工时,大伙赫然看到,于子踩在鞭炮纸屑上,双手叉腰,不让大家动土。

  “哟!怎么的?羊群里跑出头驴来,数你大了?”张村长走过去,弯着脑袋责问他。

  “于子,你真不把我村长当干部。你想咋?”

  “这地方是我们父子俩撞出来的,你们不能挖。再说,这也是过去土改改给我们丁家的。再说,你在我家大门口打井,我家院子的井怎么办。再说…”

  “…‘再说’?回家再说吧。”村长打断他的话,抢着说:“于子,这可不是为我张志高自家打的井!”他弯起大拇指,指向自己的鼻子,趾高气扬地说:“这可是为咱全村老少爷们办好事!”

  说着,他朝向大家伙问道:“大伙说,是不是?”

  大家一哄而起,有喊“于子”的,有喊“丁子”的,有喊“老丁子”的。全村老少,一片谴责之声。

  张村长趁势用双手,象撵鸡似的撵着他走。嘴里还“嘘嘘”地出声。

  “于子,你属虎,原又姓丁,年龄比我大,个子比我高,这些都很厉害。”张村长边撵,边数说。”可是你要知道,我是属龙的;不是我相信迷信,‘龙虎斗’,虎可斗不过龙。”

  撵出了圈子,他又在他耳边轻声地说:“回去好好想想,你家房子是怎么着的火?”这声音尖细尖细的,象刀尖似的剔着于子的心。象是一种幸灾乐祸,更象是一种威胁。好象点明:假如不服,土蛋他可能会给他家偷偷再点上一把火。

  第三天一大早,井底就见水了。又挖了两天,老人们估计,这口井一天少说也能出一百担水。这是全村最大的一口井了。也是自古以来最大的一口井了。

  张志高的潜水泵第一个下去,有面子的都来他这儿接水。于子是近水楼台,也来接水。

  “于子,这水全村人,人人都能接,就是你家不能接!”村长一拉电把子,水就停了。排在后面的,又一窝蜂朝于子骂起来。

  “土蛋,我臊你娘。我家井都干了!”于子气坏了,边骂边去夺电把子,但价不住等得焦急的人们,都站在村长一边。于子无奈,回家拿出全部积蓄,到供销社买了一台新潜水泵,也沉到井里,得意地抽起来。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发现,他的水泵被拔出来撂在一边。井口加了一个大盖,上了锁!

  于子的老婆孩子告了铙,哭哭啼啼到村长家去求情,就差下跪。土蛋村长弯着脑袋,无动于衷。

  一天凌晨,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把全村人都震醒了。井盖飞了,新井口塌了半边。不用村长发话,大家都指着边上于家使劲。于子披衣过来,开始还耐心表白,不久就骂开了,最后揪着那指名道姓氏的衣领就要拼上。

  乡里的公安来了,不由分说,铐上于子就走了。

  村长思忖,于子这小子是不要命的。才登记不久的老婆快要养了,不能叫于子这小子出来祸害我们。他花了些钱,到县公安找了人,正好赶上“严打”,就趁把在押犯大批解到青海去的机会,把于子的名字也混在里面。于子发配到青海沙漠深处去了。

  他回头再去找于子的老婆。原先是叫大嫂的,这回特地叫了婶子。他说,他到上面去找了:他不认为是于子干的,请求政府先放人。可是政府方面说,要放人好说,但要等到找出真正的嫌疑犯才行。

  他又谈到“风水”,说这地方“风水”不好。她家失过火;她公公死得早;院里好好的井又没有水了;好好的于子,就是脾气犟点,又吃了官司…末了,还许下婶子,假如愿意换个地方避避邪,当村长的有这个义务,为她们划出地方,盖上新屋,还要通上自来水。

  于子媳妇无奈,点头同意搬家。搬出这是非之地。

  搬家要钱,羊毛要出在羊身上。

  打井的钱,大部分是张志高先垫上的。村里的集资、提留,都让前任给吃光了。他出了力,不能再出钱,得想点子把钱赚回来。

  他以修井为由,贴出个小告示,让大家自备潜水泵,一只泵集资300元。

  “虽然贵点,也是`肚子痛`买卖—比自己打口井要合算得多!”村长想。

  井修好了,三十多户先富起来的人家,都下了泵。井边电线杆子上,象海红似的,挂满了电盒子。张志高的钱夹子里,也一下多出七、八千块钱。

  这于子家搬家的事,在钱方面,也跟打井一样,得想个点子。

  他向全村人说,于子的案子还没结下来,还正在调查,也许于子是受冤枉的。他同情孤儿寡母,理解她们迫切想离开那倒霉的宅基的愿望。招呼有钱的出点钱,没有钱的出把力。将那三间旧屋推倒,拾了砖、瓦,杠了梁,在庄后为她母子仨,另盖三间新屋,并安上自来水。

  这边,他叫来自己城里的队伍,在于子的宅基上,紧锣密鼓赶在媳妇养孩子之前,盖六间大屋。

  他打小就听说,这儿是块风水宝地,属水,龙与水亲,能长住,他就属龙。

  为了保险,他又偷偷让人看了“风水”。还根据风水先生的指点,将院子整整垫高一米,与“槐抱柏”取平。又将院子方整起来,将“槐抱柏”圈到自己院子里来。他还在树荫下,偷偷埋了一只铜麒麟。风水先生说,麒麟属火,压在千年古树下,水克火,能躲避老丁头当年的厄运,能保一世平安。

  相信“古代的科学”的同时,他也不忘记做第二手准备。为了保护全家老少,他偷偷置办了三支枪:一支手枪,是真家伙;一支双管枪,杀伤力很大;还有一支半公开的猎枪。又养了一只大狼狗。

  城里的媳妇很会赚脸,在拾掇完房子后,就养了个大胖小子。

  张村长双喜临门,高兴极了。百日那天,请了书记,乡长;请了小金厂里的领导与同事;请了村支书,乡亲们代表,还特地请了于子他媳妇;请了方技术员等好几位技术老师。

  末了,请他妈妈坐在上座,坐在乡党委李书记的边上。

  书记、乡长们都称道张村长孝顺。与坐在同桌的村长妈妈打招呼,有叫大嫂的,还有叫大婶、大娘的。土蛋的身价一下子抬高了。

  “诸位,今天我请酒,我儿子百日。我给起了个大号叫张大帅。父老乡亲们祝贺我双喜临门:又有儿子,又在新房子。”村长继续说:“我说是,也不是。我请酒还为另外一个‘双喜临门’,那就是:我们村好几辈子才有了口大井;另外一喜,是托父老乡亲们的福,大家发善心,帮助于子家孤儿寡母盖上了新屋。”

  说完,他将手一招,于子媳妇就站起来。大家就都放下筷子,一齐鼓掌。乡干部们又表扬张村长,说他能为大家办好事,能帮助有困难的群众,常常把父老乡亲们放在心上。

  七、天上掉饽饽

  这些天,省里掀起乡改镇,县改市的一股风。乡要改镇,先要看工业方面的指标以及工业占全乡总产值的比重。云山乡的乡干部们,早就想摆脱大家认为他们“土气”的看法,迫切想改为镇,当上镇长。“镇长”听起来,就比“乡长”洋气多了。但工业占总产值的比重少得太可怜了。晚了,又怕“过了黑山没有炭”,还想赶“头班车”,只得先造个假指标报上去,待批下来后再慢慢补。赶上县里也想少一些乡,多一些镇,可以将县改为市,所以乡改镇没有费多少事就批下来了。

  新成立的镇政府,就来找张村长商量,要他带头搞镇办企业。

  “这下撞到我枪口上来了,”土蛋想,“捞钱的机会来了。”

  他跟镇长堂而皇之地说,为了支持新成立的镇政府,他豁出去了,决心放弃自己在城里的“小自留地”,为镇办工业大干一翻。

  他开口要了三十亩地,就在学校大门的正北,离镇政府不远。又要了五百万贷款。挂起了“云山镇志高化工厂”的牌子。

  他琢磨,是不是那块宅基的“风水”起作用了?这几天,他正在犹豫不去城里干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虽然买了三杆枪,也养了大狼狗,可没有个男人在家,怎么放心得下?再说,成天在城里掏炭、扒灰,修厕所、挖下水道的,说的再好,也不中听。还要跟只鸡似的,一天不扒食,一天就没有得吃。现在天上掉饽饽了,就在自己家门口送来个大化工厂。亏了,是镇办企业,土地、贷款,都是镇里的;赚了,财务自己一手管着,让帐上打个平,多的全搁到自己兜里装着,或者划到城里杂牌子队里。还不比干个小包工头强多了。还有重要的一条,那是在以后才体会到的:当上了镇上最大一家企业的厂长,张志高的腰越来越硬,越挺越直,觉得自己长高了一头,几乎可以与书记镇长平起平坐了。

  城里人一般都同情乡里人。由于原先干的,都是些脏活,累活,危险活,城里的厂长们都很同情他们。尤其志高年龄小点,个子矮点,干活又敦实,很得厂长们喜欢。“张大个子”与他的“杂牌子军”还颇有点知名度。现在,他为镇上办化工厂,没费多少事,就揽到了不少订单。

  化工厂用水多,要水打井,张志高在这方面越来越有经验了。可这回有钱了,他不自己打了。他请来了方技术员所在的专业打井队,在厂区里打了一口更大更深的“工业用井”。

  这口井一打不要紧,邻近老百姓好几口浅井都没有水了。姜家村几户农民,集体找到厂里来闹,其中就有姜大长虫。

  “姜大师弟,”张厂长底气很足地冲着他说:“你是当过‘工人阶级’的,农民兄弟不懂,你还不懂?这不是当年我张志高的杂牌子队伍要打井了,这是咱镇办企业,是在镇办企业自己的院子里,打的是一口镇办工厂‘工业用井’”!

  说到“我张志高“几个字时,当然要弯起大拇指指向自己的鼻子。凡是底气足的时候,自然都会这样子的。

  农民们对这“镇办企业”还琢磨不透,对这“工业用井”也还陌生,一席话,一大堆新名词,就给懵住了。各人悻悻回家,唉声叹气,但心里窝着一肚子无名火。

  云山村的村民,在土蛋当村长任内,没有得到什么实惠:答应修的路没修;答应打的井,只有三十几户富人沾了点光,那也是花了三百块钱买的。真正得到好处的,现在很清楚了,还是土蛋他自己:新房子盖起来了;大胖小子有了;门外一口大井,比在自家院子里还方便;现在又从天上掉下个大厂长来,好一派兴旺景象。连“槐抱柏“这样的古迹,祖祖辈辈都是全村人共有的,他也圈到自己家院子里。全村人的“风水”,这下可能都圈到他家去了。

  他们也闹起来,集体到化工厂找他们原先的村长,要讨个说法。

  张厂长还是很通情达理的。他要大家回去准备点钱,答应一定要为每家每户通上自来水,而且拍着胸脯保证:“先安后收钱。”

  沿着镇大街往西,贴路边挖了一条大沟。从化工厂工业用井边的水塔开始,沿大沟安了一条一寸粗的大水管,往上直通云山村。

  云山村里,除那三十几户外,家家户户都在安水龙头。没有钱的,也借钱在安。

  张厂长专门抽了两名维修工,买了水龙头等管件,到于子家给安上。这是上次搬家时答应的。可是原先要从最南面的井,安到最北面的坟弯边上,太远了,一直没给安上。

  眼看室外的与户内的都安好了,试水后就可以将管子抬到沟底,埋上管就可以投产了。可是只一个晚上,神不知鬼不觉的,一里多长的一寸大粗管子,连个影也没有了!叫人卸了去了。

  “是谁故意破坏,还是贪财偷去卖了?”张厂长分析,“准是姜家那几户农民那口气还出不来。”

  他暗地里叫来一位云山村本家张姓的派出所民警,如此这般交待了几句。晚上,在一家因位置偏僻而停业的小饭店里,张姓民警用电棍子捅得姜大杆子嗷嗷直叫。只听他喊道:“哎唷,电死我啦,要出人命啦!“以后又听姜大杆说:“支持镇办企业,我们没有意见,可是这水是俺姜家村的,怎么也往他云山村调?”

  半响没有声音。张厂长正焦急,张民警轻手轻脚推门进来,压低嗓子说:“他不坦白,还很有理哩!”

  张厂长离开墙上原先用于卖饭的那个方洞,站起来,也压低嗓子说:“他有什么歪理?那工业用井是在我们厂院子里,而且那水还是咱云山村淌下去的!你再吓唬、吓唬他,一定要让他招认。”待张民警抬腿要走时,他又交待说:“可千万小心,不要伤着他。他只是一般群众嘛!”

  张民警拿出手铐过去开了门,二话没说,就给姜大杆子铐上了。只听他惊惶地喊道:“干什么?啊,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送你上县公安局!”

  “也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姜大杆子求饶了。

  八、乡绅

  镇党委调来不久的刘书记来与张厂长商量:基层要换届了,是不是把村长职务让出来,专心把镇办企业办好。

  张厂长早有谱了。他想:“一个卖‘枣’(早)的,一个卖‘碗’(晚)的,让出村长是‘早晚’的事”。他是想抓紧在职的机会,把答应村里的两件事办完。一来是,老少爷们,低头不见抬头见,骗了他们可走不了;二来是,这两件事也算个不小的项目,待到秋后集资,从中“割点把子”,再把全部费用放到厂里报销,这样能赚两份的钱。再说,这管子也找到了,第一件眼看就要办成了,办成了也在村里积点德,尤其于子家,就不欠他的了。

  但这村长好歹是个基层干部,大小也是个官,不能这样就白白还给他们。他歪起脑袋,朝着镇委书记嘻皮笑脸地一拍脖子说:“刘书记,你看,我当了一届村长,多少也给咱村里老少爷们办了些好事,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个‘白脖子’!还你个村长好说,是不是…”他用手在脖子上围了一圈,说:“给围上条红围巾吧?”

  “这好说”,刘书记蛮有把握地说,“入党就包在我身上。听大家反映,这几年你变化很大,很有成绩,为咱村、镇上做了不少好事。你出身又是贫农…”

  于是免去村长不多久,就吸收他入了党。

  工厂红火了几年,张大帅转眼也上了小学。

  九月初,学校送来一张大红请柬;教师节举办全校师生员工运动会,请企业家们光临指导。

  “指导是谈不上”,张镇长想,“借这东风去给俺大帅支持、支持。”

  这天,他穿了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系了一条猩红色领带,把皮鞋擦得铮亮,头发上又抹了亮油。出门前,照了照镜子,自己都觉得甚是风光。

  到学校后,老师在他的胸前别上了一条“贵宾”红绸子。少先队员又给他脖子上戴了条红领巾。请他上主席台就座。他就座后直起了腰,神采奕奕,往下看着这满操场上的人,都显得那么小了。

  过了一会,有人来向他报喜,说山上的一个女孩,名叫张爱爱的,跳高得了第一名,现在还在跳,要破记录。

  张厂长一听是云山村的,立即站了起来,让人领着去鼓励鼓励她。

  那女孩穿着短袖、短裤,头上扎着一只蝴蝶结,汗涔涔的,一蹦一蹦正准备再跳。张厂长走到砂坑边,用手将杆子与自己比了比,回头赞扬说:“是哪家的闺女?能跳这么高!”

  他混身摸起来,想摸点东西当奖品。没摸着,只摸着一只钱包。他拿出三张“大团结”,高高举起说:“跳过去,立马奖三张‘大团结’!”

  “蹭”,张爱爱飞了过去。在掌声中,张厂长亲自将钱放到那可爱的小手上。接着,他又在身上摸来摸去忙呼起来。身上除了钱包,还有一支钢笔。他记上心来,就向边上的老师要纸。他一手拿钢笔,一手拿纸,眉飞色舞地高声说:“跳,再跳过去,奖一套新衣服。我立马给你签字。”他又强调说,“我签字是很管用的。”

  “蹭”,张爱爱又飞了过去。张厂长把纸放在膝盖上,手有点发抖,一个字一个字写着:“奖新衣服一套。”可惜这“套”字半天想不起来怎么写,就将“一套”改为“两件”。

  杆子再加高的时候,张厂长在边上又兴奋又焦急地想换奖品,光两只手在身上乱摸索,一时想不出来。边上一个大孩子调皮地学着张厂长的腔调说:“跳,再跳过去,立马把张爱爱说给张大帅当媳妇!”边上围着的人哄堂大笑。

  可惜张爱爱再也没跳过去。

  运动会结束,请贵宾们给孩子们颁奖。一批批上台来,接了奖品又一批批下台去。

  突然,张大帅那张稚气的脸,仰视在他面前。随后,听到喇叭里喊道:“男子,初小组,风格奖第一名,张大帅。”

  他还没听明白是什么项目第一名,就机械地将递过来的一个本子、两支铅笔,转递给了他儿子。

  他儿子接过奖品后,塞上一张条子,也忘了老师临场教他的台词,就直截了当地说:“吴老师叫你签字。”

  张厂长接过条子一看,上面写着:“教师节,自愿捐赠图书100册。”

  “没问题”,张厂长摸了摸儿子的头,一边说,一边爽快地抽出钢笔,一边问站在边上笑脸相迎的校长:“学校里有多少学生?”校长回答道:“在校学生156 人。”

  张厂长一仰脖子,大声喊道:“捐156本,每人一本!”他将100划掉,改为156,然后熟练地在那条子上,签上了“张志高”三个大字。

  九、付科级啦

  大帅他妈住院好几天了,张厂长也没有空去看看。用他的话说,都是叫手下的“衙役”去伺候的。

  今天要出院了,他才带上钱,亲自开着桑塔那去医院接媳妇。

  进门先看到对面床上那女的。与那女的招呼过了,回头时才想起来,这女人好生面熟。大帅他娘忙介绍说:“你忘了,这就是教师节,坐在你边上的高镇长他媳妇!”

  张厂长忙趋上前,双手握住那软呼呼的小白手,问寒问暖好一阵子。觉得她早已不象有病的样子了。

  “我早好了,昨天就该出院了,可是…”镇长夫人说,心里好象有难处。

  小金拉拉她男人的衣角。他回过身来,她趴在他耳朵边轻声说:“还没凑起钱来,医院不让走。”

  “这好说,你先等着…”张厂长大声说。他让老婆先躺下,自己先出去了。

  回来时,他手上拿着出院单,走向镇长夫人说:“怎么不早说呢?让高镇长受难为了。好了,我给交上钱了。叫大帅他娘等着,我先送你回家。”

  他又招呼老婆起来,帮助收拾东西。末了,把他老婆床头上那些还未解包的水果、点心全提着了。

  张厂长一手提着水果、点心,一手搀扶着夫人。进门时,高镇长正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张志高嗔怪高镇长说:“你分管工业,好歹也是我的顶头上司,怎么不言语一声呢?我也是的,单单这几天特别忙,一回也没有去医院。”

  镇长老婆这时忙着沏茶让座。志高就势坐下,与高镇长攀谈起来。心里也惦记小金等着出院。“让她先等着去吧!”他心想。

  他向高镇长自我介绍说,他今年三十好几了。自十八岁就干工业,已有二十余年历史了。这工业赚钱的门路多得很。我们这镇不该这么穷。

  “小河里无水,大河里干,”厂长说,“工业搞上去了,镇里就富了。抓工业的镇长就不会这么艰难了。”

  一席话,说得高镇长心里痒痒的。当乡长这么多年了,只跟农业打过交道。乡改镇后,组织上叫抓工业,也是赶着鸭子上架。

  他犹犹豫豫跟张志高说:“化工厂是镇里的龙头企业,你又是镇上有名的企业家。你抓工业有经验。我跟刘书记汇报一下,你到镇上来干经委主任吧!”

  “行啊,拿红头文件来。”张志高好象早就等着这句话似的,抢着说:“书记也跟我这么说过,你今天又这么说。光口说不解饥困,拿红头文件来,我立马到镇上报到去。”

  过了漫漫的一年多,红头文件终于下来了。镇党委红头文件:“任命张志高同志为镇经济委员会主任。”

  “同志”,据说这是党内的正式称呼。张主任想,“当年没白要了这红脖子。”

  他高兴极了,回厂召开全厂职工大会。让他侄儿宣读了红头文件。并同时用厂的红头文件,任命他亲侄子张大顺为云山镇志高化工厂厂长。

  会后,他又郑重交待他侄,一定要善待他从县化工厂挖来的徐付科长与王技术员。“他们是我们厂宝贝,没有他们,我们当农民扛锄把的,两眼一抹黑。”他这样交待说。

  他到镇上去报到了。镇不大,倒有三位书记,五位镇长。

  大门东头南北有十间屋。只有刘书记自己是个套间。其余一人一间。正镇长也是一间待遇。

  刘书记的套间在走廊南面第一、二间。他做事个别:不在东头里面,愿意在这西头,跟看门的传达似的。还不光是这样,他的办公桌不安在里面,偏偏安在外间。更特别的,他面向北坐,挡风挡光的。更奇怪的,他成天敞着门,弄得对面的付书记很尴尬。

  中层干部们在大门西头。

  他们找分管书记、镇长汇报工作时,刘书记都要抬头看看他们。

  张主任最机灵,他很快悟出个门道:“凡书记看不中的领导,谁去找他们,而不去向他通通气,他就要找谁的岔。其中分管工业的高镇长他就看不中。

  张志高是给高镇长跑腿的。他白天一般就不敢去找他了,直接去找刘书记。他说:高镇长那人太传统,我呢?又太土…刘书记,你要多帮助。”

  “我们现在要的,就是开拓型干部。”

  话不多,张志高心里有数了。

  晚上,他去找高镇长。

  高镇长为人随和。先问他从工厂提到镇上来,有什么体会。

  “体会?”张主任说,“一天忙到晚,公务员。”他把“公务员”三个字,变调为“共伍元”。并解释说,这几年在工厂干惯了:手上一支笔,签什么,什么管用。用钱都是成千上万的,不象这机关里,多用一张纸,有时也遭个白眼。”

  他同情高镇长为人老实本分。他说:“镇两委共九人的班子,抓工业的镇长是最重要的。没有工业,镇不会富;没有工业,镇编制也要退回到乡编制。大家实际上都靠工业吃饭。”他最后总结说:“真不该把抓工业的镇长,排在九人中的‘末格’了之。”

  高镇长又尴尬,又佩服。虽然当了这么多年的付乡长,还是个老高中生,比起这位才来的小学未毕业的主任,真有自相形秽,无地自容的感觉。

  “不是有句古话,叫做‘宁当鸡头,不当牛尾’?”张主任一知半解地说,“光有红头文件,没有签字权,顶个屁用。”

  等到高镇长慢慢入了门,呆着脸等他进一步的高见时,他才正式说道:“我给你建个议:现在工厂发展,很需要钱,银行又贷不到款。趁这机会,镇上成立个基金会。你去当主任,一把手,有签字权。”停顿一会,又很有把握地说:“我保证刘书记会同意。”

  果然,党、政联席会议研究决定,镇里成立互助基金会。把农民闲散的钱集中起来,贷给急需用钱的工厂。给农民,比银行利息稍高点就行;给工厂,利率翻番也有人要。因为发展镇办工业,实际上就是一个“钱”字,决定让抓工业的高镇长专抓这项工作。

  至于抓工业,就让有二十余年工业经验,年青且具有开拓精神的张志高同志抓。为了集中统一,任命他为付镇长兼经委主任,而且一次性解决户口,转为国家正式干部,级别定为付科级。

  一页免去高风镇长职务,改任云山镇基金会主任;及一页任命张志高同志为云山镇付镇长的红头文件,同时公布了。

  张志高开着桑塔那小轿,风驰电掣般回到化工厂办公室。一进门,没头没脑地说:“这下行了,付科级,正式国家干部。”

  没等别人听明白,扭头又坐上车走了。他风驰电掣般往家开。在路上,他自己都笑出声来:五伏里,就志高他一人,成了国家正式干部了,转户口了!

  回到家,与刚才一样,他自言自语说:“这下行了,红头文件,我成了国家干部了,成了付科级镇长啦!”

  大帅他娘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到好象是“当镇长啦。”就拍着肚子走近他,忧心仲仲地说:“你摸摸,都这么大了,让人看出来,你就丢官了。”

  国家干部超生,这么严重的事,也没难倒镇长。他当机立断,对媳妇说:“我们有个远房大爷在东北。你准备准备,明天立马找他去,在那躲一下,早晚养出来再回来。到那时,我看哪个王八羔子,敢把个活孩子卡死?”

  十、狼狗的下场

  媳妇走了,大帅早些日子送到市里去上高中了。张镇长特别忙,家里又只剩下老妈妈自己了。

  一天晚上,已经后半夜了,张镇长按例将车停到化工厂车库里,然后步行上山,轻手轻脚进家门。

  这晚进门时,好象缺了点什么动静。他用手电一照,大狼狗躺在地上未爬起来。他过去踹了它一脚,也没动。他蹲下一推,死了!他失声惊叫起来,也忘了他娘已经熄灯睡着了。

  张镇长扒开狗嘴看看,又用手电各处照照。当他照到堂门上时,吓了一跳:娘披着衣服就站在堂门上,满脸惊恐的样子。

  “让人药死了”,他对娘说。为了让娘放心,他用蛮不在乎的口气补充说,“不要紧,赶后天大集再买一只就是。”

  但他心里有数:第一步药死狗,第二步就是进屋,不是偷,就是抢。他警惕起来。他偷偷看看娘,娘呆呆的,还是非常紧张。

  第二天,从厂里抽来几名工人,埋了狗,做了坟。回头用砖封了后窗户,又加高了围墙,墙上竖上了碎酒瓶子茬。院门换了一把大锁,堂屋门从里面也加了一把锁。然后吩咐工人,赶后天去集上买只半大狼狗来补上。

  临走,又专门进屋安慰了他娘一番,叫她将堂屋门反锁上,放心在屋里就是。

  待他到镇上去上班时,听同志们议论说,于子逃回来了,有人还见过他。张镇长心里扑腾一下,本来想把狼狗叫人药死的事说说,这下也没敢放声。这小子逮去都十好几年了,原以为他早死了。

  晚上,不敢步行回家了。他破例开着车回家。沿途,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瞪着眼往两边黑影里搜寻。

  家里门也大,院子也大,可惜冲着大门有片影壁墙,而且院子也比井台高出三个台阶,汽车进不到大院里去。他只得将车停在井台上,听天由命了。

  他开了大锁,轻轻推开门。想不到老妈妈没睡,听到动静就放声大哭起来。这三更半夜的,他叫娘哭的心里发森。

  “土蛋”,娘用恐怖的声音说:“你照照院子地上,可不要吓着!”

  张镇长用手电一晃,一只毛茸茸的狗头,一看就是自家的狼狗。他自小胆子大,这下给吓的毛骨悚然。他机械地走过去,蹲下看看,果然是昨天才葬的狼狗,脖子上连点血也没有。

  堂屋的门没锁,他进屋去。冷不防娘一下子扑了过来,抱住他,嘤嘤地哭起来。她断断续续地说:“…院子里嘣的一声响,把我惊醒了…我用火一照,吓死我了…”志高感觉到,他娘浑身颤抖。他握住他娘的手,手心冰凉。

  她病倒了,吓病倒了。

  早晨起来,张镇长给娘倒上水,安慰了几句,象往常一样,早早地就去上班了。临走,吩咐他娘,将堂屋从里面锁上。他出门后,又用大锁将院门锁好。

  在镇政府院子里,有俩陌生人等着,是青海省公安厅的。姜大杆子也从办公室大门的台阶上站起来,迎上来招呼他。

  “你怎么一大早来了?”张镇长问。

  大杆没回答。他拥着张镇长开门,还惶恐地不时回头看看,唯恐有人盯着他。一进屋,他向镇长汇报说:“于子越狱了,还杀了人。昨晚他到我家来了,我没让他住下。天一亮,我赶快来汇报了。”

  “杀了谁”?张镇长机警地问。一边就为两位客人倒水让座。

  四个人都瞪起眼来。幸好刘书记也来上班了。四人又上刘书记的里屋坐下。青海来的两人,就为于子越狱而来。他们介绍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越狱加了刑,想不到这次变本加厉,三个人一齐跑了。

  姜大杆子描述说:“于子越狱时,一共三人。监狱在沙漠深处。三人逃出来时,东南西北,连个方向也辩不清,白天黑夜瞎撞。几天几夜没吃一口东西,没喝一滴水,人跟疯了一样…”他上气不接下气,好象他与他们仨一起在沙漠里逃跑一样。

  “你快说杀了谁?”张镇长焦急地问。

  “他,于子,把他同伙俩都杀了!”姜大杆说,“他饥渴交困,跟疯了一样,把他俩先后杀了,生吃了。一直到看到火车,才把肩上扛的一条腿扔了…”

  青海来的公安员,就追着姜大杆问三问四的。这边张镇长想:“他沙漠里已经杀了两口人了。不死两个死,也死一个死,这次回来肯定来要命了。他先药死我的狗,昨晚又去刨坟割了狗头。他是冲着我来的了!”想到这里,他不寒而傈,脊梁上象叫凉水浇了一样。

  他看到我占他家宅基,盖了六间大屋;又见他老婆孩子住在村后坟湾边上,房子是用旧砖旧瓦盖的,又小又寒酸。可是他哪里知道,这都是他媳妇自愿的。这都是他村长亲自发动全村老少爷们,可怜孤儿寡母,义务帮她的。还帮她们安上了自来水。

  刘书记等正在商议如何行动。张镇长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马上表态说:“还等什么?赶快包围他家,能抓就抓住,抓不住就击毙。杀人犯,不是击毙也是枪毙!”

  刘书记叫来派出所大胡子所长。让他派人配合青海来人,立即包围于子他家。

  待人走后,张镇长立即开车回家。他后悔自己上班来早了。他怕老妈妈出事,车越开越快。进了家门,一直等听到娘的回应,他才放下心来。

  他焦急地叫娘开开堂屋门,进房后胡乱收拾了两个包袱,慌慌张张搀扶着娘就上了车。好象于子马上就追上来似的。

  他将娘秘密安置在乡下一位出五伏的远房亲戚家。因为娘还长着病,许诺以后一定重重谢他们。

  安置下娘,张镇长又到县中学交待儿子:最近不要回家,无事也不要出校门,不要跟陌生人来往,时时保持警惕。又写信到东北,让小金母女俩再多住些日子,不见他的通知不要回来。

  一切办妥后,他又与刘书记汇报:为应付突然事件,建议派两名民警,晚上到镇政府值班。刘书记答应后,张镇长晚上就在自己办公室的值班床上住下了。

  包围于子家的公安扑了个空,将他的老婆孩子吓唬一阵。晚上,又秘密地在他家周围布上岗。

  但盯了两晚上,连影子都没发现。青海公安员无奈,就到镇政府来交待一番,空手返回青海去了。

  远房亲戚那边又捎口信来,说他母亲病加重了,是不是接回家。无奈,他又将娘接回家来。因无人照顾,只好自己又搬回家住。为了安全,把养熟了的狼狗铁链解开。又让侄儿从厂里派两名瓜蔓子亲戚,打对时轮流值班。还把猎枪交给他们,但叮咛说:“千万不可随便开枪,即使看得明明白白是于子,最多也只能朝腿上打。”

  娘的病一天天重起来。大帅眼看要高中毕业,得提前走走,即使考不上大学,也要花钱买个学上。东北那边也来信,催着要回家。女儿都两岁了,还没取个正式名字,也不能光叫“东北”叫到出嫁。镇里呢,这几天还特别忙。搞得张镇长顾了头顾不了尾。

  一天,给娘值班的小张,神色慌张地跑到镇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大娘气厥,一个劲唤你的小名,也唤大孙子大帅…”

  张镇长二话没说,开车就往山上跑,也忘了带上报信的小张。

  待他进门时,娘的头耷拉在炕沿上。张志高三步并做两步冲了过去,扶起娘,可是娘不说话了。他叫着娘,喊着娘,摇着娘,娘永远不说话了。

  “娘,土蛋来晚了一步!”他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跪了下去。

  娘虽然只养了他一个儿子,可现在也有孙子,也有孙女了。这祖孙三代,一家五口人,儿子还是付科级国家干部,该是很滋润一个家了。可是现在娘走了。她一辈子一点福也没享受到就走了。娘走的时候,身边连一个送终的人也没有。他恨自己,怎么不请假在家侍候她老人家。他更恨于子,就是这王八蛋吓着她了。但一切都晚了。他永远没有娘了。

  善后的事情,都是当厂长的侄儿大顺,领着厂里的工人操办的。等安葬了娘,立了墓碑,大家扶着神志恍惚的镇长回到家里时,他才发现披麻带孝的儿子大帅就在跟前。他的眼泪无声地淌下来。他无力说话,脑子全叫浆糊灌满了。他只挣扎着对他侄儿说:“晚上你派两名工人,给你婶子看坟。不要再吓着她老人家了。”

  看坟的两人,白天在家里睡觉,工厂给记着考勤。晚上,一人一瓶白干,一只烧鸡,在坟湾里,边吃边喝,边说些大话。一连守了半个月,喝了三捆白干。看看无事,张厂长叫撤回厂里上班去了。

  就在撤岗后的第一个晚上,有人去砸了志高镇长他娘的墓碑。墓碑是用钢筋混凝土做的,上面刻着字。碑没砸断,字全都一点一点砸得模糊不清了。

  镇长跪着,双手抱着墓碑,号啕大哭。他喊道:“娘,没吓着你老人家吗?土蛋不孝,土蛋得罪下人了,是土蛋作的孽,是土蛋害的你!”

  他回到家,空空荡荡一个大院。推门进屋,空空荡荡六间屋,房间里一点声音没有。再回到院子里,院子里也一点声音没有。整个院子,整个家庭,都好象坟湾里一般死寂。

  他拿出手枪,装上子弹,偷偷塞到衣服里面,心里一点也不害怕了。

  十一、瘪虱子

  镇里刘书记调走了。来了个新书记 。

  镇委刘书记调到城区委去了。新调来的书记姓罗。

  刘书记为人严肃,象个黑脸包公似的,不好接近。

  张志高积一辈子的经验,认为只要用钱、用物当敲门砖,没有敲不开的门。可是在刘书记家,他还真吃了个闭门羹。

  提付科级时,他从心底里感激刘书记。就去城里称了四斤茶叶。茶好,包不大,就不那么显眼了。

  不要看刘书记他上班时态度严肃;对待个别看不惯的人,还象乌眼鸡似的,但到了他家,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倒茶递烟,十分亲切。志高原以为有这么亲切的态度,这点茶叶偷偷放下,保证没有问题,而且是事后感谢,又不是事前行贿。

  他将茶叶偷偷放在沙发边,寒暄几句,没有多坐,起身就要走。

  想不到刘书记早有防备。你前脚站起来,他后脚就提了那包茶叶跟了过来。志高就双手插在口袋里,快步下楼。边下边说:“又没有什么东西,就是点茶叶。”

  刘书记情急,在上面大喊:“老张,我放在门口,关上门啦!”

  随后,还真听到“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志高本来想,等慢慢地把“门”敲开了,再把超生的事向书记汇报、汇报。想不到他这扇铁门真敲不开。

  一拖就是一年多了,一直没敢开口。

  这回换了新书记,不论他好说话还是不好说话,赶快先解决了这块心病。女儿都两岁多了,该回家了。

  张镇长打算接小女儿与他媳妇回家。小女儿的名字也取好了,就叫彩云。

  他口袋里装了钱,去找新来的罗书记,准备超生罚款。

  他态度非常诚恳地对新来的罗书记说:“我主动来罚款,并请求组织上给我处分—我超生了,孩子都两岁多了!”然后他解释说,妻子怀上二胎,就瞒着他到东北亲戚家去了。他确实不知道妻子当时怀上孕了。大儿子都十好几了,早也没那念头了。再说,自己是个党员,又是国家干部,还是个付科级领导,计划生育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只是等他知道时,孩子都老大了。

  又说起媳妇撇下娘,背着他一人走了。娘独自一人在家长病,身边连个递汤、递水的人都没有。他自己工作又忙,照顾不过来,光有个孝心好干什么。身边没有一个送终的人,娘就这样走了。说着,又禁不住流下泪来。

  罗书记很通情达理,很同情人,劝他节哀。他说,他一来就听人说,张志高镇长是个孝子。他强调说,做人一定要孝,连自己亲生父母都不孝敬的人,一定不会与同事搞好关系,也不一定尊重上级,也肯定搞不好工作。至于超生罚款,他豁达地说:“罚个几千块钱,也不好干什么,只要思想上认识就好了。”

  还准他五天假,去东北接老婆、孩子回家。

  等张镇长从东北回来,安排好家属后,罗书记找几个人上他屋里开会。罗书记来后,把房间调过来了:里间当了办公室,外间当了小会议室与接待室。

  参加会议的有:付镇长兼经委主任张志高,派出所大胡子所长王世坤,基金会主任高风,以及工商行政孙林所长。

  张镇长感到纳闷,这四人“牛嘴不对马屁股”,叫到一块开的什么会?

  罗书记给四人一一倒上茶,又一一分了烟,然后开腔说:“我找你们四位来,听说你们在任内,给大家都做了不少好事。”

  书记停下来,抽了两口烟,又仰头吐着烟圈圈。这四位各人心里抱着个兔子,嘣嘣直跳。各人都在回忆自己做了哪些坏事。这回新书记来了,都还没来得及意思意思…

  只听书记接下去说:“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要全凭诸位帮忙。”这时,大家就放松了许多。

  罗书记又说:“我想,我们镇要发展,一是要靠大家支持,二还得靠上级领导。”大家洗耳恭听。他又说:“ 我想请你们四位帮帮忙,一人借出…”他伸了一个指头,“为我们镇的发展,走动走动。”

  这才算将今天的会议中心点明白。这四人中,三人都非常高兴。他们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嘴里答应着,头也点着,只有基金会高主任,脸有难色。

  “基金会高主任,是不是有困难啊?”罗书记一眼就看出来了,故意问到。

  高主任不敢说,又想说,只得诺诺道:“…基金会的钱…”

  “假如有困难,就算了吧!”罗书记爽快地说。

  到了该交钱的寅时卯刻,罗书记出去了。办公室秘书交待说,罗书记出去有点事,叫四位不要走,在他办公室外间等他。秘书就给他们泡上茶。

  于是,先来的等后来的;后来的看先来的。四人怀里各抱着钱,也抱着兔子。大家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也不敢走。

  罗书记终于回来了。

  张镇长首先从自己的黑色皮包里,提出一只绿绸子方便袋,沉甸甸的,一把提给了罗书记。随后大胡子所长与工商所所长,都交了钱。两人的包差不多大,但比张镇长的小得多了。

  只有高风主任,慢慢腾腾地往外掏钱。

  罗书记拖长声音说:“不是说,你有困难就算了吗,怎么也拿来了?”

  高主任说:“基金会的钱,收不上来。我…我自己凑上了伍仟块。”

  罗书记接过钱来一看,一万块钱,分两个伍仟,经纬分明,中间隔得清清楚楚。他很爽快地拿出一半,塞还给高主任,说:“为我们镇上办事,怎么可以用你自己的钱呢?我们当公务员的,攒这伍仟块钱也不容易!”

  推让了一阵,高主任还是不敢拿。他将钱偷偷地塞到一摞文件的后头。当然,也给了罗书记一个明显的暗示。

  出门的时候,张镇长听到大胡子与孙所长在脑后议论说:“老高那一万怎么那么沉?我俩这一万怎么这么单?”当然,虽然是背后议论,但紧贴着脊梁,也掌握分寸:让他本人正好能隐约听到为止。

  张镇长心里冷笑着说:“区区一万,怎跟我四万相比!”

  第二天,罗书记就把老张叫到里屋,表扬他会办事,并关心地问他今年多大了。暗示他,在四十五岁之前,得帮他提个正科级。

  这个许诺,比什么也能调动起张镇长的积极性。他把母亲去世的悲哀,前些日子的担惊受怕,统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晚上,他用报纸包了伍仟块钱,亲自到大胡子所长家,很慷慨地说:“大胡子,你那一万也不容易,算我一半。”

  然后,他快人快语地要求大胡子,把慢慢接近“封顶”年龄,给改小两岁,以做好提正科级的准备。

  与老张谈话不到一星期,免去了基金会高风主任的职务。

  “内部已传达了,这基金会不合法。你赶快把任内放出去的钱收回来。至于今后的工作,就看你这次的绩效。”罗书记找他谈话时说。

  十二、城里的房子

  一天,镇办通知志高化工厂:新来的罗书记要到厂里“看看”。

  张镇长的侄儿,厂长张大顺很紧张,不知罗书记来厂要“看”什么,就赶快向叔叔汇报。

  张镇长也感到蹊跷。但他要比他侄儿老道得多。他让他侄分两头准备:一头打扫好全厂卫生,抓好文明生产,并且把这几年生产上的成绩好好摆摆;另一头,就要抓好财务帐目,既要汇报成绩,又不要露得太多。真的帐本一定要藏好。

  晚上,张镇长又亲自到厂里检查了一遍。

  第二天,由管工业的张镇长,领着罗书记一行,浩浩荡荡到厂里参观。厂门口早已树好了一块大黑板,上面用彩色粉笔写着:

  “热烈欢迎镇领导检查指导工作!”

  进门后,马路两边摆了数十盘鲜花,那是昨晚连夜从花房租来的。地面干净,设备油亮,厂内多处冒着蒸气。斧呀罐呀,不是嗡嗡响着,就是不停转着。连小房间里两台维修用车床,也没闲着。

  工人都穿着干净的工作服,严肃地各自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参观完了,领到接待室听汇报。

  接待室的茶几上,准备好了水果。中间地上也摆放着鲜花。领导一进屋,从工人中预先挑出来的两位漂亮闺女,就给各位领导一一泡上香茶。

  大顺厂长小心翼翼作了汇报。可能因为紧张,声音象蚊子叫似的。末了,“请领导多提宝贵意见。”

  “请罗书记作指示!”张镇长纠正说,也算是主动主持汇报会。

  罗书记一上来就表扬说:在县里就听说,云山镇有个志高化工厂,效益很好,这几年挣了不少钱。现在亲眼看到了,管理井井有条,管理出效益嘛!又说,这家企业的性质是镇办企业,但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创办人张志高镇长,因此用“志高”来命名厂也是可以的。他把“可以的”三个字说得很重、很特别,叫人听上去好象是“不可以的”似的。

  这天上午,参观用了半小时,汇报用了八分钟,罗书记讲了近两小时。镇办秘书记了一大堆,但整理不出个核心来。大顺厂长更是听得云里进、雾里出,摸不着壶底。还是志高镇长,不要看他小学还没毕业,就他听出门道。

  他对侄儿说:“你还不明白?一是镇政府没有钱,化工厂有钱,要出血;二是化工厂有成绩,也有问题。这些问题就是我们叔侄俩的。”

  张镇长不无担忧地预言说:“我看,后面还有个故故故(故事)。”

  下午,罗书记叫过张镇长到里屋坐下。递过茶,递过烟,志高厂长一看不好。果不然罗书记开门见山就说:“老张,听说你在城里还买了套房子…”然后他就仰起头,吐着烟圈圈不作声了。

  张镇长心里打起鼓来。这房子只有他自己与侄儿两人知道。一半钱是他自己的,一半是从厂里“借”的。就因为这后一半,房子一直没敢公开。

  他终归是见过世面的,很快壮起了胆,心想:“我又不犯法,那一半钱是向厂里借的。而且,虽然装饰完了,我也没搬进去住。”

  “老张,我跟你商量件事。”罗书记看出来,没把镇长懵住,就从他的转椅里站起来,坐到长条凳上张镇长边上,极亲切地说:“我最近有个困难,想借借你那套房子!”

  张镇长一听,差点出了声,心想:“这真是一只从未喂过的瘪虱子。才要了四万块钱去,又狮子大开口,来要整座新房子!他肯定知道我是从厂里“借”的钱,因此他也来我这儿再把房子“借”走。

  张镇长的血液沸腾起来,脑子又跟先前那样,叫浆糊灌满了。

  他回想自己,辛辛苦苦将近四年了,好歹才买了这套房子。连他娘避风的时候,也没让她在那儿享受一晚上;她媳妇带彩云从东北回来,也没进去住上一夜;大帅住集体宿舍双层铺,就离新家不远,连让他进屋看看也没让。这吸血鬼真敢开口,一开口就要一整套房子!连买带装饰,二十万呢!

  “老张,有困难吗?有困难就算了。”

  张镇长一惊,这话听起来特别刺耳,好象在哪儿听到过似的。想起来了,这是跟基金会高主任说的。说过这话不出一星期,老高就下台了,到现在还挂在那里。

  老张是憋不住话的人,但现在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满脸憋得热乎乎的。

  “房子的事,既然有困难,我们就先放一边。”书记说:“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基金会还款的事。”他盯着张志高那双眨巴眨巴的小眼睛,又说,“据基金会老高反映,容易收的钱,基本上都收上来了,可是收上来的,都是些散户、小户。剩下的…”他停住不说了,吐着烟圈圈,目不转睛地盯住张志高看。

  张镇长没怕他,还是眨巴眨巴眼对着看他。

  罗书记把烟掐灭,站起来严厉地说:“…剩下的就是些大户了。农民攒点钱不容易,他们现在天天找上门来。据老高说,三分之一都在你那儿!”

  张志高闷着装傻。心想:“镇办企业贷镇上基金会的款,理所当然。再说,现在既不是我的厂长,也不是我的法人代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要?有本事就把厂搬了去。”

  两人这样僵着,都不作声。罗书记在屋里转了两圈,默默地又坐下来了。

  他再站起来,给张镇长添上水,又无声地坐下。他递给张志高一支烟,张志高就本能地给点上火。他抽了口烟,又向志高靠近靠近。末了,用很诚恳的口气说:

  “老张啊,这房子的事嘛,我是看在我俩脾气相投的份上,才开这个口。这件事也不急,也不是我老罗全家现在就住在马路上了。我倒是看着你办事的态度,我们俩很象,行也放在脸上,不行也放在脸上。”

  两人又吐了几口烟。脸上的肌肉还没放松下来。罗书记又用嗔怪的口吻说:“你这快芯子爆仗脾气好是好,可也得注意影响啊!大胡子反映说,你还去派出所改了岁数?还放下伍仟块钱?你也太性急了!要让上级知道,不用说你这正科级提不上,还…”

  “上午参观厂时,我虽然说过,用你的名字命名镇办企业也不是不可以,但这样的命名,你想过群众影响没有?很容易引起大家的误会!才来这镇时,就有人向我反映,说这厂就象你私人开的一样。”

  罗书记看了一眼张志高头顶墙上的挂表,顺便看了一下他的表情。然后在烟灰缸里,将烟头捻了好几捻,坐回到自己写字台的转椅上。他郑重地抽开中间抽屉,双手无心地拨着里面的东西玩。他拿起几张信纸,几个信封,扬过来,翻过去,自言自语说:“有时候太直杠,得罪人啊,群众有反映啊!”

  张志高的血液,通过脖子顶到脸上。他原以为,就乡镇这一级上,他张志高的素质水平还是在上半截的:你是抓个企业,还是出个点子,你是联系个什么领导,还是在下面拔支“蜡烛”。现在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世界上真有些高手!

  这姓罗的心狠手辣。张镇长担心自己也会走到高风那一步。他不象当年刘书记:刘书记主要看你的开拓精神及工作绩效;这姓罗的不一样,他不看这些,专盯着钱,光瞅人家的脚后跟。

  晚上,他独自来到城里新家。将灯全部打开,灯光又明亮又柔和。他抚摸墙上的软包装,又漂亮又有弹性。他对着那面大镜子,麻木地注视着自己,他在想:

  “高风那不中用的,忘恩负义。忘了你老婆出了院的时候了。人死了,还到阎王那儿咬我。你说那伍仟块钱是你自己的?你不算算,你当主任前,连出院的钱都没有。你当主任才多长时间,也是拿工资,老婆还没有工作,哪儿来的那伍仟块钱?还不是干基金会挖的?

  “大胡子这狼心狗肺的更坏,更不是东西:我花伍仟块钱,才买得你改小这两年的年龄。你不就花两分钟时间,值伍仟块?

  “你还出卖我。你不想想,借基金会的那几家散户,为了榨他们的骨髓,哪一个不叫你打得鬼哭狼嚎的?姜家、王家是怎么跑的?你搜刮的肚皮一挺一挺的。你他妈的两年前,还是一个到局长家里舔腚、擦马桶的临时工!”

  他怨天忧人,越想越生气,心想:就是把钥匙交出去,也要咬回来。要咬大家咬,看谁咬过谁。

  第二天上午,他闷闷不乐开车上厂。一进办公室,见大顺在外间,他对他说:“我说昨天参观厂子时,姓罗的有个故故吧?”说到这儿,他猫下头,翻眼看了一下办公室的人,轻轻碰了他侄儿一肘子,示意让他跟到里间厂长室来。

  他侄关上门。他压低嗓子说:“他手里掐着一摞人民来信,说这厂成了咱叔侄俩的私人厂子了。不过他说得也是:这两年盖房子十几万;咱两孩子上学十几万;还有侄媳妇住院看病;买摩托;尤其最近厂里又花十几万买了新奥迪!”

  大顺提心吊胆地想:“这些只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还有那些暗的呢?不比这多得多;还有那好几年的假帐呢?”

  他害怕起来。他就担心迟早会有那么一天,饼翻过来就糊了。他沉默着,祈祷着,但愿与过去一样,风声大,雨点小,花点钱买个平安。

  就在这时,叔叔伸出两个指头。他以为就两万块,不算多。只听叔叔说:“姓罗的狮子大开口,要这个数,在城里买房子。”

  一听是买房子,原来要二十万!他几乎跳了起来。他唉声叹气,叫苦连天,又一筹莫展。拖了很长时间,也只得同意,权当花大钱买大平安。

  拿出的二十万,张镇长就另外买了一套房子。这房子盖得晚,设计得更合理,也更中住。

  他吸取了教训。现在这套新房,只有他自己一人知道,就是在房地产售房处也查不出他的名字。

  十三、大帅无辜

  听说土蛋镇长大儿子大帅,自费大专毕业后,进了城区政府当了机要秘书。

  有人说,是他爹花钱买的;有人说,是他自己考公务员考的;还有的说,不是什么机要秘书,是一般公务员。

  但不管怎么着,由于大帅这孩子好,讨人喜欢,乡亲们即使相信是他爹花钱买的;即使相信不过是一般公务员,那也玷污不了大帅这孩子自己。

  乡亲们看到的,他长得不象他爹:地瓜脸,绿豆眼;而象他娘:细高条,长脸蛋,漂白英俊,年青人称他“帅哥”。你看他回庄时,有大有小的:见了老的叫婶子、大娘,见了年青的,也是姐姐、嫂子的。不象他爹:动不动弯起个大拇指,村长长、付科级短的,成天挂在嘴上。不象他爹,只在乡里当个芝麻绿豆官,出来进去小轿车。大帅他在城里区政府当干部,回家时不是骑车就是步行。

  就是有一点象,两人对老的都很孝顺。为了贬低土蛋,有人竟说,在这一点上,“土蛋象大帅”。对土蛋这个优点,乡亲们不但看见,有时甚至可以用来掩盖他的毛病。他们用他这个优点教育孩子,都认为只有孝顺的人,才会发达兴旺。

  孩子大了,有好多人上门提亲,其中姜家村姜大杆子的姑娘姜小云,老人们都说,与大帅最般配。姜小云身段好,长得水灵,跟个模特似的,在城里艺术学校舞蹈班读书,快毕业了。

  受女儿驱使,姜大杆托人到张家说媒攀亲。张镇长媳妇金大婶,倒是见过这姑娘,心里很满意,但不敢表态,要等“掌柜”的晚上回来。

  张镇长回家一听,立马表态说:“胡打佯,门不当、户不对的:咱大帅是正式国家干部,政府公务员,姜小云是个跳舞的;咱们家是付科级领导之家,在过去说,就是衙门里当官的,可姜大杆子家,是扛锄把的。闺女光长个漂亮脸蛋好干什么?”

  一看大人之间不能沟通,在城里的姜小云,就自己想办法:她天天一下班就到区政府门口等大帅。

  她想:两人自小是同学,不是同班也是同校;两人又是真正的老乡,两家距离不到三里路;现在两人都在城里。论岁数,个子高矮,学历,都相仿佛。尤其对自己的长相和身段,很是自信。

  大帅是个孝顺孩子,就回家问了母亲再问父亲。他父亲高低不答应。搞得小云要死要活的。撩得大帅心里也很难受。

  于是,有个来向大帅他娘吹风,说大帅这孩子什么都好,找不出些许缺点,就是一点,名字取得太狂了。照迷信的说法,大名字,若受了,长大了做大官;若受不了,人会被名字压倒。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位穷的,人长得丑的,地位比较低的媳妇冲一冲。

  土蛋镇长对看风水啦,算卦、算命啦,一直是很相信的,但轮到自己大帅头上,他就不听。张家门里五伏才出了一位真正的人才,必须找个门当户对的才行。(顺便说一句,连他张志高自己,也不认为自己是个人才。)

  就在这当儿的一天清晨,区政府给镇长家里挂了个电话,叫他马上到区政府来,说孩子出了点事,听意思,好象挺严重的。

  张镇长驱车赶到了区政府。没等下车,就有人上了他的车,一句话不说,指点他往黑狼河桥下开。

  车到桥上,就见桥下黑压压一大片人,围在一起看什么。张镇长心里一沉,莫不是大帅他…他不敢往下想。一股不祥之兆向他袭来。他从心里祈祷着:“天下这么多人,千万不要正好摊在我大帅身上。老天爷,你要我什么都行,可千万不能要大帅!”

  车到桥底,尚未停稳,他冲出车去,扒开人群,钻了进去,只见大帅躺在地上。

  “大帅”!一声撕裂人心的大男人的嚎叫。张镇长一头趴在儿子身上,一口气没喘上来,脸色煞白,晕了过去。

  他醒来时,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一骨碌爬起来,拨开围在床边的人,象只无头鸭似的瞎跑;还没出门,又突然站住,怔了一会,又嚎淘大哭起来。

  这天晚上,大井台上人来人往,一晚上没断人。没有人说一句话,连咳嗽都捂着嘴,一直忙到天亮。

  村民们嘴对着耳朵,一个个传开了:“土蛋家出事了,大帅出事了!”

  这声音只由一个人说,一个人听,但这声音象电一样,很快蔓延开来,以至于云山村还没醒过来,井台上已围了许多、许多人。一个个都无声地、严肃地伸长脖子,往大帅家院子里看。

  将近九点,来了辆高级小轿车,上面下来两位干部。有认识的,悄声说:“区里刘书记来了。”

  刘书记推开院子们,没有人;推开屋门,没有一点动静;又推开房门,只见黑压压一屋子人。大帅他爹,张志高镇长盘腿坐在炕中间低头抽泣。

  张镇长无力地抬头朝门看看,一骨碌翻身下炕,咕咚就下了跪,大嚎起来,边嚎边说:“刘书记啊,你看我怎么活呀?我家五伏才出了我大帅这么一个真正的公务员呀…”

  刘书记吓了一大跳,进来时,心里一点提防也没有。他忙扶起张镇长,搀扶回炕上。自己在炕沿坐下。此时,一屋的人一个个都主动退了出去,只剩大帅他娘与他们俩。

  刘书记自调到区里后,一直也没回云山镇来过。张志高很想去走动走动,可是他连“手信”也不收,空着手也很难进领导的家门。因此这两年几乎断了联系,只是在大帅才进区政府时,父子俩到书记家去坐过。

  一则与老张在镇里共过事,二则张大帅这孩子真不错,现在遇了害,他代表区里来看看,也算是对家属的慰问。

  不一会,镇委罗书记推门进来。还未看清屋里有哪几位,早见一个黑影,从炕上滚下来,咕咚跪在跟前。只听他大嚎一声,诉说道:“罗书记呀,你怎么也来了?你看我怎么活呀…”罗书记这才听出,地下趴着的是张镇长。也才看到炕沿上坐着的,是区委刘书记。

  “我正在纳闷,怎么两天没见张志高镇长了?他平时都是很早就到岗的。”

  罗书记又转向刘书记说:“适才大胡子所长跑来说,前天晚上大帅他…”

  当厂长的侄儿张大顺进来了。他头发蓬松,脸色憔悴。他与两位领导简单打过招呼,就跟他叔汇报说:“出去打听的人回来了,没打听到什么东西。桥头有一位老大爷,晚上十点多钟,听到桥底下好象有小青年打架,这也是常有的事,没很在意。

  “开始听到有个小青年跟告饶似地叫‘大哥’、‘大哥’,后来光听到大骂‘我操你娘’…骂了几句就没有动静了。

  “看样,打昏之后,又按到水沟里呛的。”

  他侄说着,就抽泣起来。大帅他娘又嚎淘大哭起来。张镇长也裂开了沙哑的喉咙。

  刘书记先站起来,不知如何退出去,就说:“节哀,节哀,快去报个案吧!”

  罗书记也跟着站起来说:“先不用去上班了。我让办公室与大顺厂长,一块到市里报案去吧。”

  张镇长立即止住了哭,向两位领导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了,连根也拔了,再也没有可祸害的了,报不报也一样了。”又说:“我是个党员,国家干部,我不哭了。”又冲小金说:“他娘,你也不要哭了,哭有什么用?两位领导都亲自来看我们了。让他哥哥好好安排、安排。我明天就去上班去。”

  两位书记将站起来要走,听到院子里又哭起来。刚一敲门,随着哭声,就撞进一位姑娘来。披头散发,蹲下抱住大帅他娘的膝盖哭着大帅。

  张镇长也愣了,一看,不是别人,还是姜家村姜小云。镇长此时很镇静,扶起小云往外送,嘴里嘟囔说:“你来添什么乱!”

  说来也奇,大帅被害不到一个月,姜小云姑娘在一次车祸中不幸身亡。大家都扼腕惋惜说,好好一位姑娘,魂早跟着走了。

  小云她娘,可怜巴巴地托人来哀求张镇长:说大帅走后,小云常常神不守舍,早晚造成这一惨祸。生不能跟你家大帅,现在死了,让他俩在地下结个冥亲吧!

  这又勾起一家人的伤心。大帅他妈不再等她男的表态,马上表示同意。张镇长叹了一口气说:“什么事都是该着,真是命中注定。就让他俩结个冥亲,在地下也好有个伴。”

  又后悔没听人劝,取个名字太狂;又后悔活着时阻拦他们,没让小云为他冲一冲。冲一冲也许不但死不了,说不定日后真当个大官。

  于是,全家人又抽泣起来。

  十四、改制

  张镇长振作精神上班了。

  上班的第一天,罗书记就找他,表扬他在大事面前不糊涂,总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象个共产党员。接着又表扬他侄儿张大顺会办事。说他叔侄俩性格迥异,开拓精神一样,都是抓工业的好手。

  由于好话说得太多,张镇长瞪着的眼开始眨巴起来。他眨巴、眨巴眼心想:“这‘瘪虱子’今天又要耍什么‘故姑故’?在这个时候耍我,也不怕伤天理!”

  罗书记告诉他,基层换届快开始了。要实现正科级,就看这一次了。

  他说到这儿,就知张志高眨巴、眨巴眼在想什么。主动说,这回上、下都不用活动了,等着就是…

  “嗨,你买的那房子,比“给”我的那套好。“罗书记突然说。他见老张那对绿豆眼不但不眨巴,反而瞪得大大的了。“你放心,我已经很满足了,有得住就行了。”

  张镇长简直感到震惊。

  关于房子,他从一开始就没打谱他会真的是“借”的。按照他的经验,这都是诸葛亮草船“借”箭,有去无回。

  可是,这是整整一套房子,连句感谢话都没有,就这么简单把“借”变成“给”啦?

  “有机会时,我告你个霸占民宅,或者告你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镇长想。

  第二点使他感到惊愕的是:买的这套新房,他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他老婆与他亲侄。他怎么又知道了?他本来想过,那套新房购买时,用的是儿子张大帅的名,现在大帅没了,等事情平静下来,就去将名字改过来。可那也只是在自己一个人的脑子里想过,也没真去改过。这姓罗的,就象电影里联邦调查局似的。在这点上,他真望他害怕!

  罗书记等了一会,早晚见他那对惊愕的眼慢慢缩小下来,又变成了一对眨巴眼,他知道他对“借”字变成“给”字,已默默接受下来了。

  于是他正襟危坐,象宣读圣旨似的,严肃宣布“张镇长,经镇党委研究决定,把你推荐为正科级;把你侄张大顺提为云山镇经委主任,接你的班。”

  提正科,这本来是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也是最后一个心愿了。他志高有自知之明:小学没有毕业,年龄又改了两改,还违犯计划生育什么的。好歹能在这最后几个月实现这愿望,已经是烧高香了,再高的要求也不想了。

  可是把大顺提到镇上去,那厂谁管?

  想到这里,他恍然大悟。他知道今天姓罗的一开始戴了那一大堆高帽子的目的了!

  他一下警惕起来,眼也随之睁大了。

  叔侄两代人,半辈子经营的这个厂,虽然挂的是镇办企业牌子,还不是跟自己的一样?“割个把子”,报个销,做个假,要什么有什么…

  他又开始眨巴、眨巴眼看起他来。他虽看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猜想一定与工厂有关。姓罗的这种人,是不会随便把好处给别人的!

  “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智慧。今天我张志高忍着不表态了,也让你摸不着壶底。”

  张镇长越想越觉得蹊跷,也忘了老年丧儿的悲哀,赶紧找他侄儿商议。

  晚上,他又到厂里去打听消息。他找着区委刘书记,借着去感谢他,顺便也告诉他,下面开始换届。又说大顺要提到镇里去…

  “那厂子谁管?”刘书记也很关心。

  再深入谈下去,刘书记就明白了。关于中、小企业改制的文件,发下去两天多了,他分管工业的镇长兼经委主任还不知道!平常,老张他,常常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

  他觉得新去的罗书记,这样瞒着张镇长,不让他知道上级文件精神不妥,就主动向他作了转达。

  张镇长现在明白了,姓罗的压着文件瞒着他,做个圈圈让他叔侄俩往里钻。听说他有个弟弟也办厂,但办的不好,亏损。是不是他想让我们退出来,让他弟弟把个厂霸了去?

  张志高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咒骂着:“操他娘,瘪虱子,吸血鬼,老狐狸,不是人玩意,伤天害理”等等,骂了一路。

  上床后,他想仔仔细细整理一下自己一天的想法,理出几个方案来,无论如何要把厂保住,最理想的方案,是他自己当董事长,大顺当总经理。正科级镇长,自己有座几百万资产的大企业,谁不来“舔腚”?说不定这正科级,还真不是这辈子最后的目标哩!

  这第二方案,象刘书记所说的,搞股份制。让大顺当董事长兼总经理。给会计小郑、徐科长与王技术员,多少买点股,亲侄当头,这厂也跑不了。

  反着又一想,不行。大顺鬼点子多,是个阴毒。他万事不作声,不表态,心里黑得很…

  第三个方案,让大帅辞了职,回厂顶起来…大帅他怎么不听话呢?躲在人后头不出来…改给罗书记他弟弟?这狗日的,你看他得意成那样?还要我那套新房子?两套都让你兄弟俩霸了去?我土蛋跟你拚了…他嘴里嘟嘟囔囔骂着,挥手就是一拳,原来是做了个恶梦。

  醒来,心嘣嘣跳着,庆幸这只是个梦。而且梦一般是反着做,这厂肯定还在自己手里。假如大帅他不出事,那是块好料,交给他手拿把卡的。

  大帅八成不肯干。他会让给刘书记;刘书记肯定不要,他又让给了罗书记;罗书记恨不得拿到手,就又给了他弟弟…这狗日的…

  他又醒了,感觉胸口跳得厉害。这样翻来覆去,一晚上迷迷糊糊的。等他完全醒来时,天已大亮。

  他顾不得吃饭,上了车就往化工厂开。

  他揿下车窗玻璃。强劲的晨风搓着他的脸。他瞪起眼想,这下可不能再睡着了。

  于是,当叔叔的拿出第一方案与他商量,就是叔叔的董事长,大顺的总经理。

  想不到在大事面前,大顺真不含糊,他立马说:“我听说上面有规定,党政机关干部不能参加改制。”

  “事是人干的!”叔叔急了,忘了方案顺序,接着说:“不好想个办法:明的是你的总经理,暗的是我的董事长。”他见大顺不作声,又坦率地补充说:“我这正科还没批下来。批下来也不知能干几天”将来回来我得有个窝!”

  大顺想,这厂子是个聚宝盆,不费劲就盖了八间新屋。想当年,见叔叔在井台上一气盖了六间大屋,心想,这一辈子也能盖起六间屋,就心满意足了。现在自己盖了八间!而且比起那六间屋,又是天上地下了。

  盖这八间屋,自己只买了少量材料,出了两个大工的钱。其余能与厂里生产挂上勾的,如钢筋、水泥、砖、瓦、灰、砂、石,都在生产上报销了;就连小工,也是从生产上抽的。

  这厂唯一不太理想的,就是要受叔的控制。他三天两头来厂查账:这个多了,那个少了的,一年还要抽好几万去胡花乱花。

  这次是个好机会,不让党政机关干部参加改制。叔叔眼看到手的正科级,费了好几年的功夫了,想叫他放弃?杀了头也不会。

  话又说回来,这厂确确实实是叔一手操办起来的。二十余年了,他风里来、雨里去;上面要顶住。叫他完全放弃,就这么便宜改给我一个人?换了我也不干。

  又一想,自己是法人代表,文件上就规定有优先权。现在不瞪起眼,抹下脸,“过了黑山就没炭了”于是他冲着他说:

  “你想得简单。这董事长、总经理的,也能做个‘假帐’?搞什么明的、暗的?都是要填表的,要签字画押的。做个假的报上去,万一露了马脚,搞个鸡飞蛋打,我们叔侄俩就惨了!”

  协商的结果是:张志高不出面了,也不参加改制了。就由亲侄张大顺出面将厂买下来。每年从厂里拿出二十万给叔叔,让他在外围活动打点,保证化工厂四季平安,财源广进,象当时买来的电话号码一样—“要发发发一路发”(1888168)。

  眼下,抢在改制之前,马上由会计做个假帐,划出二十万现金放一边,以备随时需要。

  镇党委开会研究时,罗书记还在暗中使劲。架不住张大顺就是不愿当官。他自称不是当官的料。

  委员们秉公办事。本着现任法人代表优先的文件精神,同意志高化工厂,镇办企业改制为民营企业,卖给张大顺。而且同意张志高同志的意见,为了保持市场的延续性,厂名不变。

  罗书记不得意,抛出了第二方案:先入为主开了个高价一百万。委员们也都表示同意。决定让区会计事务所进厂评估。

  评估结果,也正好有100万盈余。支出这100万盈余后,连债权债务及厂里的一切,就都归张大顺厂长了。

  为了让会计事务所估得低点,大顺厂长也没少花钱。但这钱花得连个水泡泡也没起:叫做“石沉大海”。

  为了这100万,大顺厂长出来进去,好几天没睡着觉。工人们发现,只三、四天功夫,厂长跟长了一场大病似的:眼圈发黑,眼眶下塌,比他弟弟大帅没了那些日子还难看。

  最后他悟出原因来了,是姓罗的设置障碍。假如改给他弟弟,连50万也不值。

  他终于想通了:“这100万又不是我大顺家里拿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都是国家的钱。背着500万的债务,也不差这100万了。万一以后真亏了,两手一摊,把个厂子给银行就结了。”

  自己这样化解后,改制结果一宣布,在大会上,他就很痛快,带头签了字。他这100万一带头,其它小厂也都签了。

  罗书记又不甘心了。他一直认为张大顺是个“狗屎”厂长,从他很痛快接受这100万的态度推测,厂里一定窝下钱了,这买卖做亏了。他就又通过会计事务所做了手脚,把评估盈余改为120万。而且真刀真枪放出他弟弟来,扬言他愿意出120万。

  大顺得知后,找了他叔叔,也动了真格:“都签了字了,领导与我们这些老百姓‘臭腚’!”

  他扬言,要把客户都弄走,把债权全销毁,末了跳楼上吊,大家干净。他心里想:“动点真格,让叔叔到镇上吆喝去。”

  但他这一遭无济于事。小罗真的上了经委,又到厂里露了面。摆出一付要来接收厂的架势。

  张镇长急了。他想这次可不是在做梦。姓罗的是说到做到的。他认为大顺终究年青,对办厂的艰辛他不体会,对姓罗的为人他也不了解。

  姓张的创下这厂子,还能落到姓罗的头上?他把心一横,对大顺说:“也罢,今年这20万我不要了!不要说120万,就是200万,这厂子咱叔侄也要定了!”

  十五、归宿

  不久,区体改委正式下了文件:原云山镇志高化工厂,由集体企业改制为民营企业,业主张大顺,厂名不变。

  按镇委的推荐,区两委下红头文件:张志高同志提为正科级干部,调到城区东关街办任副书记(分管工业)。

  罗书记的弟弟不办厂了,被任命为云山镇经委主任。报上去之后,区里认为两兄弟在一个镇任职犯忌,就与邻镇的王主任调换了。

  去街办报到后,张志高书记返回到庄里,正式将地退还给村里;把果园包给别人;把大狼狗送给了化工厂。在大门上上了一把大锁。没有什么张扬,就搬到城里的新房去住了。

  街办离新家不远,加上两头都没有合适的停车位置,张书记现在虽然是个正科,但终究还是个副职,坐个专车进来出去的,也遭人闲话,因此常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大用它。

  大顺趁机就把车要回去了。

  他上班时走过区政府门口,这是当年大帅上班的地方。要是爷俩肩并肩上班就好了:他高高的个子,当爹的也风光;他就是要了姜小云,也凑合。四个人,两个家,一起住住这新房子,该多好啊!

  现在大帅没了,娘也走了,彩云大了也嫁人了。厂子给了大顺了,大顺把车子要回去了,今年这20万也吹了泡泡了。志高书记感到这一辈子活得真累。

  挤走于子,井台上盖的这六间屋也没有用了。这砸墓碑的鬼,害大帅的魔,还在暗处盯着自己。

  本来,提为正科级,调到城里街办抓工业,城里厂子多,轻车熟路,很有个干头。可现在还有什么奔头呢?正科级又有什么屁用?

  本来,乍调到一个新单位,跑这家、串那家,白天晚上他都会闲不着。可是现在为什么跑?为谁跑?已经正科级了,也到顶了。干正职他土蛋也不行,“文化水”太少,年纪也大了。

  因为没有车子,很久很久也没回云山村看看了。因为不大跑动,也很少想起花大钱了。

  这天,他突然想起来,每年还应从厂子里提20万块钱。他埋怨自己想起得太晚了。大顺那人时属狗的,只进不出。他本来就绝不情愿拿这20万,现在厂子改给他自己了,他更不会痛快往外拿了。

  第二天,张志高书记立马打的回厂。

  大顺听车子响,伸头一看,从车里出来的,还是他叔。他赶紧迎出来,显出久违而很想念的样子,还埋怨他叔当了“京官”,就不回家来看看了。

  叔叔尚未坐稳,大顺就诉起苦来。他说,自叔叔走后,城里的化工厂也不给面子了:货要得少了,货款返还也不及时了。厂里现在很困难,连那新奥迪也卖了。

  若在早先,叔叔的脑子灵活,早趁机开口要这20万,好去城里打点,为他侄跑市场。可是现在脑子木了。

  他太了解他这个侄了。他是个皮笊篱,汤水不漏,就是吃干饼,也不掉渣渣。想从他嘴里一下吐出20万块钱,比从狗嘴里夺骨头还难。因此,叔叔连开口也没开口,坐了坐,就默默地回城了。

  这样糊糊涂涂在街办混了两年。

  隔三差五的,又到了改革的时候了。

  “三国”上说过,“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又要五镇并三镇,三街并两办了。还要精简机构,精简干部。

  街办上四位正科要拿下两位。他张志高文化水平低,计划生育犯过错误,年龄上做过手脚,现任又是个副职,没商量,就被红头文件给免下来了。

  文件规定,免下来的干部要往下分流。张志高书记熟悉工业,就被派到原先他自己的厂子里“挂职”。虽然工资仍在街办发,仍旧吃”皇粮”,但挂了个付厂长,在他侄儿大顺手下了。

  连厂里原来的“衙役”们都能看出来:叔叔不是当年的叔叔了;侄儿也不是当年的侄儿了;厂子更不是当年的厂子了。眼下,这老镇长下放,这付药就是捏着鼻子也不是那么好咽了。

  人家说,人活着是为了票子、儿子、房子、车子,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最后连这奋斗了一辈子争来的官位子也没有了。光溜溜的,倒也干净利索了。

  不多久,老百姓传开来说,大帅家包出去的果园卖了;又不多久,传说井台上那风水宝地的六间大屋也卖了;再不多久,据说连城里那么好的一套房子也卖了。

  张志高老俩不见了。

  问起他出嫁的女儿彩云,她也不知道爹娘上哪里去了;问起他亲侄张大顺,他不作声。

  张志高,小时候叫“土蛋”的,自十五岁起,从云山镇走向社会,到四十七岁,又回到了这生他养他的山村。经过三十余年,他在地理位置上画了一个大圆圈;在自己一生的事业上,也画上了一个大句号。

  他的归宿,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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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审编辑:沈广安
责任编辑:王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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