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干预程度越大,经营效果往往越差
作为一个舶来品,小额信贷从一开始,就遭遇了一系列的“水土不服”。与政府的关系是让杜晓山的团队花费心思最多的问题。
“扶贫社与政府的关系,是远不得又近不得,爱不得也恨不得,既要争取政府的支持,又要避免政府过多插手,这个劲头可不好拿捏。”杜晓山苦笑着摇头。
他坦言,扶贫社与孟加拉乡村银行的最大区别是:“孟加拉是小政府,中国是大政府。在中国的基层做事,不取得当地政府的支持,基本是不可能做好的。只要地方政府一句话,说扶贫社放贷是违法的,我们的钱保证一分也收不回来。”
周学仁回忆,一次,有个“瘸子”到扶贫社申请贷款,而经过调查,此人一向品行不端,不符合贷款条件。没想到“瘸子”告到县政府,而有关领导真的批了个条子,要求周学仁给他发放贷款。
“我真是哭笑不得。”周学仁叹气道。
类似的尴尬,扶贫社的每个基层负责人都曾遇到过。南召扶贫社主任勾长远说,经常听到某位领导“把钱贷给卖蛇的”,“给养鹌鹑的发放贷款”之类的无理要求。
一些乡、村干部的干扰更是让扶贫社头疼的事。易县的一个村干部曾在大喇叭里喊话:“扶贫社的钱都是外国人的钱,不用还!你们看,以前的扶贫款什么时候用还过?”杜晓山说,这样的事,在每个实验点都曾发生过。
扶贫社的第四个实验点陕西丹凤,更是因政府插手过多失败的典型案例。
上世纪90年代末,为了完成“八七扶贫攻坚计划”,当地政府将小额贷款当做扶贫的救命稻草。陕西省也成为第一个正式提出支持小额信贷的省份。因为丹凤是该省第一个小额信贷扶贫试点,引起了当地政府的关注。政府有人提出,扶贫社作为“纯民营活动”,存在“速度不快,步子不大,资金不足”等缺点,不久便接管了扶贫社,并把利率从8%降到了3%。
“虽然政府的主观意图是好的,但混淆了信贷与救济的区别。”杜晓山评价,“过去的经验表明,对民营小额信贷,政府干预程度越大,经营效果往往越差。”
截至2000年,陕西全省累计投入26个亿搞小额信贷,上演了一场小额贷款的“大跃进”。然而在规则和管理人员都不足的情况下,只剩坏账累累,现在早已偃旗息鼓。
“当时可出了不少‘洋相’呢。”扶贫社主任李谊青笑道。
他回忆,那时,有关部门为了完成贷款指标,极力游说农户贷款。一对老夫妻,被强行贷给几千元。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的老两口,拿这笔钱不知道有什么用,放在哪里都不放心。思来想去,他们用报纸和塑料袋把钱严严实实地包起来,挂在了房顶正中的电灯下!
“事实证明,做扶贫性质可持续的小额信贷,并不是政府和传统金融机构的强项。”杜晓山说。
十几年中,300多家曾在中国开展小额信贷项目的非政府机构,现存的仅剩100多家,其他的多因资金耗尽不得不退出。
自从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清理农村合作基金会至今,监管当局从未审批过任何一个新的农村金融机构。对于扶贫社等在农村发展的小额信贷组织,法律明确规定,“只能放贷不能吸储”。
“如果没有融资渠道,就像瘸了一条腿。”周学仁说。
在最初筹集的10万美元之后,孟加拉乡村银行信托基金又先后给了社科院一些低息贷款,总额加起来约600多万元人民币。另外还有一些赠款和委托款,福特基金会、澳大利亚国际开发署、台湾爱国商人杨麟、美国乡村银行基金会、花旗集团及一些机构和个人等都先后给予扶贫社资金支持。但2003年以后,基本没再有新的资金注入。
“这也是乡村银行模式在中国运作13年来始终没有做大的主要原因。”杜晓山总结道。
借贷给最穷的穷人,还是给有生产能力的穷人
记者在调查中发现,扶贫社的贷款户中,有相当一部分并非最穷的穷人。对此,杜晓山并不否认。
康金红身材瘦小,说话声音很低,但是特别爱笑。这个河北易县石门店村的32岁妇女,20岁结婚生子后,一直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家里的全部收入来自丈夫在城里打工当瓦匠。两口子一吵架,丈夫就骂她没本事,康金红也觉得自己“像个废人”。
“孩子的零花钱给不上,孝敬老人的钱也给不上,日子过不下去了。”这个瘦小的农村妇女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两只大眼睛红了。
“到处找亲戚借,可亲戚也没闲钱,都躲着我们。”那时的尴尬令康金红一辈子忘不了。
几年前她听说可以从扶贫社贷款的事,曾提出过申请,但没有通过审核。
易县扶贫社梁格庄分社主任马海燕回忆当时的情况:“我一看,这破房子,做买卖别再黄了。再加上村里人说她两口子爱玩儿,人又懒,就没有贷给她。”
去年,康金红再次提出贷款申请。这时,她已经以450元一年的价格,在公路边租了一间门脸房,办起只有一张桌子的小吃铺。看到别人烙大饼卖得很快,她也想干,可托人一打听,一个饼铛1200元,她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这一次,她的申请得到了批准。今年春天,她找到信贷员佟方,填写了贷款申请表,不到一个星期,1000元钱就送上了门。用这笔钱,自己再凑上200元,康金红终于把惦记已久的饼铛买回了家。
现在,康金红一天能卖几十张大饼。加上小吃铺的收入,每天可以赚得上百元。曾经对每周21元还款担心不已的她,现在还得轻轻松松。最令康金红高兴的是,丈夫再也不跟她吵架了。
“这么多年,从来没像现在这么顺心过。”康金红一边把面团揉得啪啪响,一边咂着嘴说。她打算明年把小吃铺好好装修一番,规模扩大到四五张桌子。
“到底是借贷给最穷的穷人,还是给有生产能力的穷人?”杜晓山说,“过去我们严格按照孟加拉模式给最穷的人。但是实践过程中我们发现,这部分穷人经济基础很弱,还贷时有一定困难,尤其是每周还贷。这是现实操作中的一个矛盾。”
1995年,易县贫困山区遇到水灾,相隔一年后,一些贫困户贷款发展养殖业,但牛和羊得了红斑病,大批死亡。贫困户因无力偿还贷款,每当借贷员上门催款时,便怨声载道。
“尽管这些贷款最后基本都收回来了,但是工作量很大。”杜晓山说,“最终只好选择一种与初衷没有大的背离,既帮助了穷人,又能使机构保证资产质量的方法。”
杜晓山并不讳言:“基层操作的人往往愿意帮助中等或中等偏下的群体。就目前而言,像我们这种小额信贷机构,没有外来补贴,这可能是一种理性的选择。但不能不承认这也算一种偏离。”
“我现在最怕的是,员工形成不愿意帮助最穷的人的惯性,以为帮助穷人就错了。”杜晓山紧拧着眉毛说。
在他的理念中,一个健康的金融体系,应该惠及所有的人。“所有有金融需求的人,都有权利得到他应该得到的金融服务。富人可以拿到钱,穷人不可以拿到钱,这是说不通的。”
“穷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十几亿,在中国也有1亿多,如果把十几亿人排除在外,这个金融体系还算完整的吗?”
国务院扶贫办政策法规司司长刘福合曾表示,在小额信贷这个问题上,两条腿中的一条,也就是政府这条腿没有正常运转起来。“希望大家坚持住,小额信贷在中国必然有发扬光大的一天”。
好在2006年中央一号文件明确指出:“大力培育由自然人、企业法人或社团法人发起的小额贷款组织。”杜晓山认为,这是一个“乐观的信号”。
事实是,一些主流金融机构的触角正在往下延伸。据此,他判断,在实践小额信贷的机构中,将会出现既互补又竞争的局面。更多的银行将会关注、参与到这个领域中来,但他们所选择的必定还是“穷人中的富人”。
去年12月下旬,中国银监会宣布降低农村银行业准入门槛,鼓励各类资本到农村地区新设村镇银行。但扶贫小额信贷组织的合法身份问题,新政策中仍未提及。
杜晓山说:“应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突破,我举双手赞成。但同时,我要继续呼吁,可持续的扶贫小额信贷组织应该尽快有合法身份,这样才能从制度上保证它有合法融资的渠道。这应作为农村金融整体改革的一部分尽快加以解决。”
另据媒体报道,日前在香港举行的世界电信展开幕式上,受邀出席的尤努斯透露,中国政府已邀请他到中国进行小额信贷的试点工作。他将同中国政府合作,在一年时间内,将其乡村银行的模式搬到中国农村。
“为什么尤努斯和他发起的‘穷人银行’能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几天前的一个傍晚,杜晓山在他的办公室面对记者发问,“因为和平需要人们和谐地相处,而和谐相处的前提之一是消除贫困,消除人与人之间因贫困造成的对立。”
此刻,他办公室窗外的长安街,已经华灯初上。一条告别贫困的希望之路,能否从这里通往中国广阔的贫困乡村?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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