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赏我以盛筵

　　月亮赏我以盛筵

　　你说，三岁女童有没有记忆?

　　如果她说，这是三岁时脑海里的映像，你会不会质疑?

　　那年，她三岁。

　　记得院子很大，有白色影壁墙，墙下开着小花，粉色，红色，黄色，不鲜艳。花儿好像有点冷，尤其在天黑以后，在不用燃艾蒿的天黑以后。

　　有树。三棵。大的是梧桐。小的是无花果。还有一棵石榴。

　　梧桐在门口的左边。无花果紧随其后。石榴开在窗前。隐约的印象是，石榴花是红喇叭，果是绿色小铃铛，待得凉风起，小铃铛长成大葫芦，总是咧嘴笑，露出满满的透明的牙……

　　西墙根下，花草一排。白，红，黄，粉，与影壁墙下的却不是一家人，它们住在灰色的盆里，没有直接长在地上的土里。

　　妈妈常常摘下一朵一朵猩红的花，给她染指甲。黏黏的花酱摁在小小指甲上，拿嫩叶子包住，红丝线缠了，再三叮嘱她：不可以弄下来哦，明天你的手指甲就跟花一样漂亮了……

　　她盯着胖胖的小手头，仿佛看到指甲上开出花来。

　　奶奶的蒲扇摇得渐慢，她的故事从七仙女变成嫦娥。

　　嫦娥呀，吃了长生不老的药，飞到天上，飞进月亮里。王母娘娘怕她闷，让小兔子陪她……月亮里，还有吴刚，他会酿桂花酒……等到了八月十五，就会看到嫦娥，小兔子，还有吴刚，桂花树……

　　八月十五前夕，奶奶和妈妈揉面，蒸月。

　　雪白的面，在瓷盆里睡醒，变成胖娃娃。团一团，再团一团，用红枣木的面杖轻轻擀成厚饼，一片在下，一片在上，中间是大红枣儿，转着圈儿排好队，再上面，有云肩，云肩上，花，鸟，兔，人，一一不等。惊奇的是，妈妈在薄薄小面皮上，拿做针线的顶针按下，三个更小的面皮用针从中一压：呀，一朵花瞬间就盛开了……

　　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红豆的眼睛多精神;小刺猬的眼睛是绿豆，那一根根刺，尖得很，不敢用手碰哦;石榴里面竟然有籽，点了红色，熟透了呢……

　　一个个月儿，摆在盖垫上，粉白可人，香气袭人……

　　月好了，捧一个最美的去看三嬷嬷。

　　三嬷嬷孤寡，住巷尾。

　　她在妈妈怀里，月儿在她怀里，等见了老人，她甜甜地叫：三嬷嬷。

　　三嬷嬷的脸，笑成菊花：妮儿这么大了?哎吆，银盆大脸的，一看就有福……

　　妈妈说：三婶子，您老可好?快过八月十五了，公公婆婆叫俺来看看您……

　　三嬷嬷道：托大家的福，俺挺好。你公公婆婆精好?见年都打发孩子来看俺，受不起啊……

　　妈妈笑：应该的。

　　几句家常后，道别。两个大人拉拉扯扯：光留下月儿，月饼拿回去，今年石榴甘甜，给妮儿吃……

　　怀抱三嬷嬷给的石榴，她朦胧懂得，人和人之间，是有来也有往的……

　　十五的夜终于来了。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很严肃的样子，又很喜乐的样子。早早在院子里洒了水，青砖的缝隙也干净了。太阳从梧桐梢上隐去时，八仙桌搬出来，有鸡，鱼，菜，还有苹果，西瓜，梨，葡萄，李子……桌子中间的漆盒里，是大大的，黄黄的月饼，月饼中间，艳红的圆点，和她点在额头中间的红点一模一样呢……

　　饭桌上，爷爷说话，奶奶说话，爸爸妈妈听着，笑着。她心里也有话，很多，像旁边水缸里鱼儿吐出的泡泡，可她一开口，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笑得前仰后合……

　　往日的天黑，像蒙了厚厚的被子，什么也看不见。可那天，是覆了薄薄一层水晶，天是蓝亮的，月是白亮的。

　　她抬头望，看到一轮明月，里面真的有嫦娥呢，薄云如丝，婀娜缥缈，那是嫦娥在跳舞吧;小兔子守着石臼，双手捧了棒槌，不停地捣啊捣啊，它不累吗?它的妈妈呢?

　　她揉着酸困的眼睛，心里疑惑：吴刚呢?桂花树呢?

　　她几乎要睡过去了。可刚闭上眼睛，那小兔子蹦到面前：我们一起玩儿吧?

　　飞呀，飞呀。她拽着兔兔的耳朵，抱着一个大大的月儿，飞到月亮上。

　　水晶宫殿。银色河水绕殿而流，哗啦啦脆响。宫殿辽阔无边，珍珠铺地，星星点灯，嫦娥在远处舞台上，旋转着，旋转着，停不下来;吴刚在树下，抱着酒坛，一个劲儿地喝，桂花好香啊;小白兔牵着她的手，飞过来，飞过去，她兴奋了，边飞边咿咿呀呀唱起来：念月儿来，念月儿来，一斗麦子一个来……

　　飞呀，飞呀……奶奶喊她回家了，妈妈要抱她回屋睡觉了。她很难过，留给小兔那月儿：你吃吧，可香呢，枣儿，可甜呢……

　　小兔子蹦蹦跳跳与她送别，边走边挥手：明年再见哦……

　　她醒来，大大的眼睛里蹦出两粒晶莹的露珠。小小的心里，水波荡漾，她觉得那是月亮的河水流进里面，她的心，湿了，痛了，像哭过一样……

　　这是一个女童三岁时的记忆。你信吗?

　　三岁之后，旧宅没了。梧桐和石榴没了。再后来，月亮看不清了，小兔子不见了……关于月亮的影像，只停在三岁……此去经年，她无数次忆起，无数次感恩，那是月亮赐给自己的盛筵，令她一生，饱足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