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谛揭谛（组诗20首）

　　文/犁铧
　　1.画，是一座城池
　　从四月到四月，风筝
　　把这幅山水卷轴徐徐拉开。
　　鸢飞鱼跃，从大地到天空
　　由一只只风筝穿针引线，缂丝——
　　绘上浮烟山，奎文阁，通济门，城隍庙，胡家牌坊；
　　毛公鼎，杨家埠木版年画，板桥手迹……
　　浮烟山要有火炬树，浴火重生；
　　奎文门，通济门鉴古通今，笑迎八方，
　　奎文阁要有魁星点状元，白浪河鱼跃龙门；
　　板桥手迹要用拓片，黑白分明，
　　竹枝瘦挺，字体刚劲乱石铺街；
　　要有老城根，那堆厚土绝非哭墙，
　　圆圆的平寿湖虽已淹没但不是落日，
　　诗人在此饮酒赋诗把虔诚，祝福嵌入墙缝；
　　要有留白，给异乡客足够想象的空间
　　——那分明是白浪河，涨沔河，大虞河穿城而过；
　　湿地茂密，繁花无尽，河水汤汤，一行白鹭上青天如仙人指路；
　　毛公鼎要置中，三蹄足奋进，铭文闪耀尚书崇文……
　　画，是一座城池，名曰鸢都——国际风筝名城也。
　　落款要盖万印楼秦汉之印，古朴厚重。
　　城池如画，我有一万个梦留在故土；
　　独有一梦在此浮游，揭谛揭谛。
　　2.北海夜钓
　　与海对饮，面海而歌；
　　抛锚垂钓夜之大海。
　　你听那海的汹涌如十面埋伏
　　纷乱的冲锋。
　　你听那无数海妖，敲击千万面战鼓
　　与倒空的酒瓶对阵。
　　在妖魅里谁在喊叫？寻找散落的佛珠。
　　大海的茫黑点亮心灯，众人是彼此的灯塔
　　在黑暗中奋力泅渡，抱紧自由与生命里的浪花。
　　嘘，屏住呼吸且听海之梦呓。
　　鱼在大海的胃里漫游，鱼没有咬住鱼钩，
　　你总得相信事实，是海衔着鱼钩
　　被潮汐钓着来回抖动，大声喘息。
　　夜已深，梦游人远离人间烟火
　　找到了岸，在岸温暖的怀抱里
　　垂钓梦之蓝，梦之黑。
　　我们不再戏谑怒骂，
　　我们在一颗接着一颗吸烟，像落潮。
　　不再望远处，因为远处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也不屑人间烟火，因为人间离我们那么远。
　　我们只死盯着那些颤动的萤光浮，
　　拼命吸，吸烟，吸尽黑色的火焰。
　　我们与鱼的距离，不止鱼线的距离
　　还有鱼线之外的距离。
　　鱼在探测，我们无法深究，
　　因为我们不是智者，也不是强者。
　　我们应该承认并庆贺
　　我们一生只钓到了两条鱼——诗与自持。
　　不要再考虑那散落的佛珠佛头之事了；
　　或许他们结伴游向了大海——自我超度，
　　不再关怀人类的冥顽与冷暖，
　　关怀海、鱼、虾蟹；
　　让龟不再背负骂名——颐养天年，自由自在。
　　佛从苦海里来，又向苦海游去。
　　3.潮汐
　　水母流浪陆地太久，
　　请把它们还以大海，就这样。
　　假如由此流离失所
　　就以礁石为居，就这样。
　　如果我们还有什么，
　　就连欲望一起赶进泡沫，就这样。
　　在潮汐中安顿此生，用无耻的舌头呼吸
　　就这样。绝不收回言辞。
　　别期望把那些红树林嫁接或移植，
　　它们只属于潮间带，在浪潮与倾泻之间
　　刨食，并以此为嘴。就这样。
　　当飓风搅动狂澜，岸无以降服，
　　我们会以退潮的方式止息，就这样。
　　燃烧自由，向光明祭献；
　　请诸神于腹地种植星芒。
　　就这样，就这样。
　　4.坊茨小镇相遇
　　我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
　　来坊茨小镇，我来看他
　　像看望一位孤寡老人——
　　在褶皱里寻找岁月老去的美。
　　我在老别墅前坐了一会
　　点燃一支烟，度过一刹恬然的时光。
　　然后起身，慢慢从裤兜里掏出钥匙
　　欲转动门锁，咔嚓一声——
　　她把我拍了进去。
　　而后，两个游魂又到坊子老火车站，
　　在站台来回走动，她只让我拍了她凄楚的背影。
　　我戏谑地说，你多像那列老火车——
　　许多年了，没带走一个人。
　　水塔，老候车室，枯敝的疏枝斜影
　　在勾画唯美的背景；
　　那列火车实际早已启动，等候很久，
　　亲爱的，上车吧。
　　你看，西天的红云—— 那块红罩头，慢慢飘了下来……
　　落日如一枚魔戒，它会带我们去那终极的故乡。
　　5.恐龙涧记
　　在炼狱抽离中，它得到升华，
　　登上荣耀的宝座。
　　而在乱骨堆里我看到了一具
　　狰狞的人类骷髅。
　　你们要凭吊，就进入白垩纪
　　——那是死的地狱，生的天堂。
　　我不死，你们又怎会生？
　　在轮回中我的骨骼更硬了，
　　炼成了五彩石，我是恐怖的龙；
　　我曾在地狱哭泣一个族群的灭绝，
　　一瞬间天倾地陷，我在凄厉的嚎叫中
　　进入了乌有乡。
　　白垩纪白垩纪——
　　白垩纪是埋葬我的坟丘。
　　你们抚摸那些白骨或说化石，舍利，
　　触摸到了什么？
　　死亡，恐惧，福祉，欣喜？
　　你们进入了我，如同我进入了你们。
　　我得感谢你们捡起那一块块我的前身，
　　把我和你们拼接在一个平面。
　　我是多么原始多么高大啊！
　　我复活了。
　　在苦与痛，悲与喜，昼与夜的转换中，
　　我来到了光明精舍——受你们供奉。
　　虽有锁链牢牢地把我拴住，
　　但相比地下黑暗的精舍，
　　相比那些残破不堪骨架的精舍
　　我幸福了。
　　白昼我是角龙、甲龙、鸭嘴龙、 暴龙
　　——够你们赏心悦目，观览我震撼的丑陋，
　　夜晚我是翼龙，飞翔的天使。
　　天行不健，恐龙自强不息。
　　白垩纪白垩纪——
　　养我的白垩纪，葬我的白垩纪；
　　恐怖的白垩纪，绚烂的白垩纪。
　　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去争
　　神龙在你们心中的位置。
　　那也是我的神，它虽未能拯救我。
　　我静守这片黄土地，守着这一堆堆化石
　　——我的前身，孵化一个亿万年的梦。
　　在时光隧道里，有轰隆的龙蛋滚过，
　　地球微微颤动。
　　6.我们打破了仅有的宁静
　　几只蝙蝠
　　逃离城市的黑洞，
　　穿越集市的银河。
　　沉睡的星星被叫卖者唤醒，
　　在秤杆上闪耀，
　　买者死盯着他（她）的星座。
　　灵魂游移彼岸，
　　园艺人把松树修剪成螺旋钻
　　努力地钻着上帝之心，
　　期望祂滴下蓝或些许的白。
　　芦苇瑟瑟地用秃笔在灰布上
　　涂抹着什么，
　　一群野鸭在水中嘀咕，
　　当我们靠近
　　它们惊叫着滑向远处，
　　我们打破了仅有的宁静。
　　7.雪
　　一月
　　雪，在空中孤悬。
　　二月
　　树，拉直它的长发。
　　三月
　　内心一阵潮湿，
　　我怀念远走的故乡。
　　四月
　　我在茫昧中跋涉。
　　五，六月
　　我看到莲花
　　就痴痴地喊“五朵”。
　　七月
　　H说，两只苍蝇
　　在一张桌子上恋爱。
　　八月
　　请继续碰杯，
　　不能溅出一滴泪水。
　　九月
　　大地膨胀如鼓；
　　执槌者，
　　为何失却鼓声？
　　十月
　　镰刀锈蚀；
　　剑语，“将犁铧打造成乐器。”
　　十一，十二月
　　雪，从大地飞向天空。
　　8.春天是部打开的圣经
　　在青铜器上未铸就的箴言
　　在春天写满，万物齐聚绿色教堂。
　　要有光，常春藤伸出多肉的手
　　光就来了，于是幸福就来了，
　　它抓牢一棵伟岸的树。
　　要有水，禁言的瀑布吐出舌头，
　　云彩的洒水车缓缓始动，于是水就来了。
　　根获得恩宠撑开遮阳伞，鸟儿，鱼在伞下乘凉。
　　捕蝇草口蜜腹剑，一只只蚊蝇被卡在
　　蜜的地狱，剑的丛林。
　　深居简出的动物们倾巢出动做礼拜，
　　它们为揪出犹大而互相指认撕杀。
　　春天是部打开的圣经，持正念诵读，
　　会有神迹出现。
　　9.梦是岛，白鹭
　　每当我们谈起诗
　　白鹭在飞。
　　这些孤独的天使从烟雾
　　啤酒泡沫
　　飞进飞出，唧唧欢叫
　　碾碎魂魄。
　　我们一生奔向一面镜子
　　像白鹭，
　　总不忘对镜梳理羽毛。
　　大风灌满
　　来日山谷，
　　光啊，请记取白鹭的模样，
　　我们的名字是用来
　　被遗忘的。
　　面对一面澄澈的湖水
　　闭上眼睛，
　　白鹭飞过时你无所见，
　　白鹭飞回时
　　被一潭幽谧噙住，
　　如同翻动的
　　眼白。
　　白鹭伸出一只脚，
　　我点燃一颗烟，
　　收缩，扇动如此明灭。
　　湖水印证
　　白鹭是我弹落的
　　灰烬。
　　我一下午卧在草里，
　　它们更像花
　　我更像草寇。
　　欲辨，已忘言，
　　但我不会交换花朵。
　　它们有本心，
　　我的心被它们吃过，
　　现在又被它们吃了。
　　它们开在我的手上，
　　遍野张开的手掌
　　赤橙黄红……我如此贪婪。
　　白鹭来过
　　轻轻划过我的手指
　　像一朵云，
　　我想那是云的只影。
　　我，形而下；
　　白鹭，云是形而上；
　　形而下总喜欢形而上。
　　许多鸟也来过
　　扑扑棱棱，打破了形而下
　　与形而上的论题。
　　对于它们我没法归类，
　　它们在啄食
　　我的手。
　　在梦中悄然飞逝的
　　是你的白鹭，
　　在梦中踟蹰的
　　是你的白鹭，
　　在梦外幡然醒悟的
　　是你的白鹭。
　　什么是梦？
　　白鹭展开的旗帜
　　插入你心之岛。
　　梦是什么？
　　梦是曾经的美好默然的期许，
　　梦是荒芜的阴森，
　　梦是水或雾与水有关的事物，
　　梦是你的心岛放飞收拢的白云，
　　梦是你在岛上酣睡让白鹭栖息振摇。
　　梦是岛，白鹭。
　　10.小径
　　有条小径很熟悉，
　　我用一生丈量。
　　当南瓜花翻过墙头
　　在邻居家中孕育了许多果实，
　　没有谁考虑那么多的藩篱。
　　上帝也不能，我现在想
　　可能就是上帝指示这么做的。
　　是的，没有是非，戒律；
　　没有更多的忐忑，
　　甚至忧愁。
　　有条小径很熟悉
　　像南瓜的枝蔓，毛细血管，
　　我颓败的思想。
　　它在寻找快乐的血液，
　　它蜿蜒地通向伊甸园。
　　11.夏夜
　　夏夜我暴走蟋蟀来回抖动的
　　弓上，仿佛一截木头，一根神经
　　绷紧夜的半径。
　　有只狗在打量——这数只错乱的影子
　　——仿佛在看一场提线木偶戏。
　　后来狗也跟着，来回走动。
　　无数伴奏者越发混乱，高亢；
　　一只蝉禁不住加入合唱，蟋蟀气得摔断了弦子。
　　我止步于一群元音吼歌，斗气，手舞足蹈间
　　如一个找不到对应的辅音。
　　12.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花
　　有一种绚烂的花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有人叫它薰衣草有人叫它紫罗兰。
　　大家在猜谜但都猜不出它是什么花，
　　它从大地开上天空，都是紫色的；
　　它很开心很忧郁，它把绿色开成紫色的。
　　我想找人问问，可那人不在我身边；
　　我想这世上只有她知道这花的名字。
　　我想去找寻，我想去找寻。
　　我从居住地到目的地路途迢遥，
　　实际我不清楚有没有这个地方。
　　我一路走一路问，许多年过去了
　　我还在寻找，我还在寻找。
　　我去过很多地方，可能我已路过已错失；
　　即使有一天找到她，我也认不清楚了。
　　世上有一种花我叫不出它的名字，
　　不管是紫罗兰还是薰衣草，我仍清晰记着
　　它是紫色的，忧郁的；
　　她从忧郁的天空开向紫色的大地。
　　13.花朵
　　我感谢时间不凋的花朵，
　　光芒里闪耀五颜六色的奇幻，
　　我曾采撷其中数朵。
　　坚持不与死神，不恭者交换。
　　我捧着如许的笑靥每日迎向你，
　　我笑得不够诡秘与深刻，
　　失却花朵单纯的热烈与灿烂。
　　我还没学会向生活鞠躬，
　　向来者寒暄，向过往致敬。
　　我诅咒那些掐灭心灵之花的人，
　　因为他们忘记了作为灵长的灵性
　　——这花朵无比的馥郁。
　　我与你在同一个维度上赶赴祭献的道场，
　　你是永恒，带走无数个一瞬。
　　我每日拨慢一秒，为了谨记命运的交付
　　——怕稍不留神被你摘取记忆仅存的花朵。
　　14.在一个人身边
　　在一个人身边
　　她是所有的时间，
　　远古的滴答。
　　青铜的锈蚀，
　　环佩，璎珞。
　　在一个人身边
　　她是不曾挖掘的
　　圆润的古墓，
　　她使我安静。
　　潜伏黑夜，
　　吮吸黎明。
　　在一个人身边
　　我不去回答，扣问；
　　不想未来。
　　当她也安静下来，
　　我把自己埋葬。
　　15.我相信飞翔不死
　　当上帝合上古老的时钟
　　报时鸟在孵化一枚金蛋，
　　因此我们有必要憧憬未来扑飞的双翼。
　　可以想像它是用怎样的喙，怎样的力啄破黑暗
　　从大海之巢豁然飞出。
　　我没有苟活，没有妄想，
　　我的双脚已感受到地核的热度，
　　我有理由相信所有蛋孕育的并非撒旦。
　　因为我相信飞翔不死，
　　我只是还没有无限地接近大地与天空。
　　16.我喜欢蝉鸣不已的高调
　　我喜欢蝉鸣不已的高调。
　　喜欢这架黑亮的
　　神奇的自鸣器，由来已久。
　　它倾覆我的幼稚，麻木，不仁；
　　击碎五迷，三道。
　　它在与光的共振中，穿越千古。
　　哪管身后袭来的利爪。
　　17.我不肯背过身去，是在等一支响箭
　　夏末我不肯背过身去
　　其实，是在等一支响箭。
　　我不知道它会不会穿过我，
　　但我知道它会射中秋天那只大鸟。
　　我甚至还会相信——
　　它会射穿累累谎言，等待吧。
　　等响箭掠过，你也会相信
　　那些老虎是从这块土地上不知不觉中长出。
　　当然，尚需时日，等响箭给你指引
　　——你会顺着无数狗尾巴草拧成的虎尾，
　　把最大的那只从秋之深处揪出。
　　18.关与开
　　秋晨我特意打开一扇窗子，
　　发觉所有窗子一时间次第打开了。
　　我的手还停在半空
　　像招呼一位老熟客，
　　是从窗子而不是门。
　　虽然夜晚还是要关闭，
　　但现在，关与开有啥不同？
　　我从窗子里判别熟睹的事物
　　如同门中出入。
　　即使一颗超新星从窗子或门闯进，
　　我也待作老熟客。
　　19.生命树
　　有条路一直存在
　　但我不去想，
　　我似乎沿着树枝在走，
　　幸亏有光。
　　有条路生来存在，
　　我不得不想，
　　我一想就往回走，
　　而歧路已太多。
　　有条路如蚯根
　　向着地下，
　　所以我不愿想。
　　我要是想，
　　它就是一棵
　　生命树——
　　这条路与你我同在，
　　向着光。
　　20.墙
　　一个女巫嘲讽：
　　“你在一堵破墙下徘徊。”
　　我决定与我的兄弟于墙下站队
　　天天种诗。若把诗也当作藩篱，
　　我们去哪里寻找空旷？
　　如若斑驳之墙，我们会加固为丰碑；
　　或用诗将它拆除，拥有两边的光芒
　　扫除咒语，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