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河海交汇的地方

　　小学时候，有一篇作文的题目是《我的家乡》。回想起来，这篇作文总是写在暑假，玉米就要成熟、鱼虾正在肥美的时候。

　　缠着家里的大人回到老家——羊口，借着探望奶奶的机会，去码头上撒开脚丫捡海，去摘树上滴溜溜乱颤的石榴，去吃换着花样做出来的大虾和螃蟹。

　　一呆下去，就再也不想回到城里的学校。因为这儿有跟我一样爱跑爱笑的好朋友、又有总也吃不完的石榴和肥虾子。

　　爸告诉我：这儿是咱老家，咱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小时候并不懂得这些，只是隐约的觉着：我也要生活在这里，长大做一名水手，驾驶着那艘最大的船，去大海里寻找我想要的东西。

　　难得几日清闲，回老家探望老人。一路上不住的回想小时在老家的日子，那些个老宅子、老物件，还有我的老奶奶;那些个停靠在码头上的渔火、结满果子的果树、簸萁上晒出红彤彤的大虾，还有夏夜的蒲扇底下，奶奶给我讲过的故事。

　　小时最爱去的地方一定是羊口的老码头。运气好的话，会捡到渔船上留下的蛤喇、鱿鱼或是虾子、螃蟹。黝黑健壮的船长站在船舷上威风凛凛，见到同村的孩子，还会挑些新鲜的水产送来。这是最高兴的时候，接下来就要商量着去哪里把它们烤烤下肚了。

　　奶奶拿起“梭子”，编织渔网的手工活全靠它。早些年的梭子是用竹子削出来，宽厚结实，用的年岁久了，表面会有一层暗红色的包浆。我喜欢这些老物件，带着人情味。奶奶也会常常拿出它们来摆弄一番，边说着：梭子越来越小，海里的宝贝越来越少，人啊也是越来越老了……

　　秋初，大个儿的竹节虾扑棱棱窜涌出来，村里人都会置办上一些，煮熟后摆在自家院子里晾晒起来。走家串门，第一件事就是拿起一只虾子来尝尝这次火候到不到。小孩子会再装进兜里两只，摘几个熟透的果子，作为整个下午嘴馋的慰藉。

　　后来镇子上的年轻人大都搬进了城里，只有老人们留下来守候着这个河海交汇的地方。幼时的玩伴有了各自的生活，我的家乡样貌也变了许多，可这家乡的味道，我常常怀念的那个味道，它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二十年过去了，当年在船舷上挺拔的船长叔叔，大海的风浪已在他额头上布满了皱印。海上拼了半生，下船也做起水产的生意，一干就是十来年。大伙都推掉虾池翻盖盐场的时候，他没有;大伙都跑去城里做生意的时候，他也没有。他说：我这辈子都和海打交道，别羡慕旁人做什么，我也干不来。

　　黄河与渤海交汇的地方，淡水和海水充分混合，营养物质多了，虾子的食物链长了，自然长得又大又肥，现在这个时节，这竹节虾能有30公分长，鲜活时体色青中衬玉、玲珑剔透。这样喜人的竹节虾，渤海湾只有羊口盛产，烟台、青岛都不会有这么大个头，就是因为气候和水质的不同。

　　鱼虾蟹和鸟类一样，天冷下来它们要去南方，等暖和了再洄游到北方来觅食产卵，咱们这里的虾子一年只产出一次，生长周期在半年左右，阴历八月十五前最为肥美。而南方长年高温，养殖的竹节虾四个月产出一次，一年有四次产出，肉质可就比不得咱们。会吃的人一口咬下去，就分辨的出哪是南方虾、哪是北方虾：南方虾肉面软，北方虾肉细嫩筋道。

　　正是晒虾的时候，许多人家都要准备下一簸箕，以供中秋飨客。晒干后的虾子仍有大半个手掌大小，红彤彤的一片，奶奶捡两只捧在手里，念叨着这就是咱羊口的宝贝。

　　很久不回家，奶奶拉着我说了很多话：“现在年轻后生，它们卖掉船只搬到城里，有的做起生意，有的采油晒盐，还有去我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打工，他们很久都没有回来过了。这才多少年的光景啊，汽车也多了楼也高了，可是井也干了，靠海的人也不多了。哎，虾子我吃了一辈子，娃们也得吃上一辈子啊。”

　　码头等待着风雨和渔火，老人等待着远在他乡的游子，水手等待着倾听海洋的好消息。我的老码头，我的老奶奶，还有老水手，他们坚持留在这片海上，替我们接受大海的洗礼，勇敢的守候着这片河海交汇的地方，我的家——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