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宁：麦田

　　青禾喜欢那种大片大片的麦田，绿油油的。记得儿时一开春，她总喜欢和村里的伙伴到麦地的田埂前玩耍，玩累了，就滚在麦苗里睡一觉。路边的野花总是开的绚烂，小小的一簇，如撒在绿绒毯上的灿烂的星星。粗壮的梧桐洒下一片阴凉，冷不丁有几只鸟儿从麦地里飞出，扑棱扑棱扇着翅膀脆脆丢下两声鸣叫。在没有雨水的季节，麦苗儿绿的很寂寞，只有蓝天白云懂它的情怀。

　　收割的季节便是麦子成长最旺盛、青春最耀眼的时刻了。麦地里那一片片沉甸甸的正在慢慢燃烧的麦子焦躁而壮烈地站在麦地里，穗穂挺立，直指天空。它一生沉默，有点像爷爷。天还是那么蓝，地依旧那样鹅黄，记忆中挺拔的麦苗却突然让青禾的眼睛刺痛。

　　她有多久没回去看看爷爷了？

　　青禾在十五岁之前，生命中只留下了爷爷的痕迹。爷爷是个老文青，文革后就长久的留在了这个小小的村落，耕种着一亩四方的麦田。爷爷有一副瘦巴巴的身架，头顶上苍白稀疏的头发整齐的贴在两鬓之上，好像一顶小小的毡帽。爷爷的脸上总带着微笑，说话声音像洪钟一样响亮。小麦成熟的那一段日子，是爷爷最忙的时候。他总是清晨就背上镰刀，为青禾做好早饭，便轻手轻脚地出门去，直到夏末的黄昏席卷小小的村落，黄灿灿的山野上被日光蒸发起的水气消散，爷爷才会背起镰刀，背起背篓，慢慢的下山去。山谷中的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雾气，向山下游荡，于是山峰的阴影便更快的倒压在村庄上，越来越浓，渐渐与夜色混为一体。通常在这个时候，爷爷的身影就会出现在青禾的视线里，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抚上青禾的柔软的发辫，安静的听她讲述今天发生的事情：邻居家的小海怎样被狗追，后院里一直认为不会发芽的石榴树终于发出新芽了如此种种。晚上，爷爷总会从屋里搬来一把椅子，坐在门前，抽一支水烟，在水烟咕噜咕噜的声音中给青禾讲一首唐诗。

　　青禾七岁时，爷爷便托人把她送进了镇里的小学。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年龄相似的孩子，青禾心里总是抗拒。爷爷帮她擦干哭花了的脸，顺平揉皱的碎花裙，教她一定要听话，每天放学后都会来接她。于是，青禾每天放学后都会站在学校门口，看着爷爷骑着自行车的身影由远及近。她总会咯咯笑着跳上爷爷的自行车，环住爷爷的腰，将小小的通红的脸蛋贴在爷爷的皮夹克上，给爷爷讲很多村子里没见过的事情，就像小时候等爷爷回家那般。爷爷从来不会像老师那样讲许多大道理，只会温柔的帮她抚平心中的微澜，在昏暗的灯光下多点一根蜡烛。

　　青禾考上了镇里最好的中学。发通知书的那天只记得一向不沾酒的爷爷喝了点小酒。初一时班上有同学嘲笑青禾是没父母管教的野孩子，青禾擦干所有的泪水，在操场边整整翘掉一节语文课。她似乎从来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别的同学都有父母来开家长会，而自己没有？她缓慢地向校门口走去，不料爷爷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是熟悉的微笑，青禾却第一次觉得爷爷的笑刺眼：“我父母去哪里了？”爷爷的身体一僵，微笑长久的凝固在脸庞上，他用低低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告诉青禾她的父母在麦田的另一边。十三四岁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做失望，她只记得村里的麦田，一望无际。

　　从此之后青禾便不让爷爷再来接送她。她每天都会早早的起床，走半个多小时的山路，到达学校。她成绩愈发的好，每天却也愈发的沉默。家似乎已经成了她每晚借宿的地方，她不愿多停留一秒。只有在学校里，她才能感受到被簇拥着，被关心的感觉。只是偶尔她也会想起那年的麦田和爷爷，那无忧无虑的童年，站在麦地里小小的少女，都去哪里了？

　　十五岁那年，父母从外地回来说要带青禾回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那天，爷爷在门口抽了很久的烟。从那天起，爷爷脸上很少再有微笑。青禾对这片养育自己十五年的土地有太多不舍，对未来的生活同样也抱有太多希望。离开村子那天下着小雨，爷爷站在屋檐下，她和眼前这对说是自己父母的夫妻上了车，再也没有回头。

　　青禾吸了吸鼻子，从思绪中醒来。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她坐在麦地里，环视着这方土地。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从穿着花裙子哭得满脸泪的小女孩，到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二十五年似乎就这样惶惶然的奔去。十年后第一次返乡：路边的野花怎么都不在了？什么时候这边的梧桐开始变得苍老？那些陪她一起歌唱的鸟儿都去哪儿了？都在她不经意间，它们都走了吗？人生里有几个十年？时间都去哪儿了？

　　青禾揉了揉发酸的膝盖，直起身来，她已经遗失了太多丢弃在时间里的美好，她不想再错失这里的每一份温暖，更不想被时间缓慢的甩在后面，成为时间的囚徒。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像小时候那样跑回山下，好好看看爷爷，告诉爷爷，自己很想他。

　　麦浪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