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欣娜：华山值叟记

　　去年秋，予以谪居无聊，心有所失，独登华山，忘其路。其境凄清，千步之内无人迹也。至一柴扉，值一翁，负担荷锄归于云深之处。见予，便要还家，宾客置酒，酒薄菜简，俱山中之物也。予观其室，一榻一案一锄耳。翁语曰：“老翁初入仕，止十又七耳。今去也久矣，乃落落于草野，白丁无异，何故耶?以见君荷砚失路，要至蔽室，惟君听吾之言而为之记，以此戒后人。”予因铺纸研墨，记其言而成文。

　　翁以刘姓，名字不表。少有逸才，五岁诵《诗》，十岁赋文。善“四书”，多清言，通习孔孟，文采华茂，意皆明德。其父为邑中先生，屡试不中，归而授商贾子弟以句读。视其子贤于众人，心窃喜。一日，因问其子：“吾儿志在何方?”答曰：“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儿愿入朝，干时用世。”父喜：“此乃鸿鹄之志，小子有此心，老夫慰也。”遂与邑人曰：“吾子志无他，惟干时用世耳!”

　　年稍长，即与科举，殿言清，龙颜悦，钦点探花，赐天婚，尚清平公主，官从三品。一时间门前鞍马，鞺鞺鞳鞳。因谓妻曰：“京华之花，一日未尽，留待明日。”

　　为官一载，而无所为，又三载，坐与宰相王大人恶，贬为六品。归而曰：“嗟尔艰矣，倾轧非常，吾其难也!未有作而先劳苦，身之显达，何以竟?民之水火，何以纾?”其妻曰：“吾闻之：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夫君志迥，善也。然今君为弘度，，胡不屈志百里，惠及一方，可以至善者也。!”刘公笑曰：“妇人之见，区区至此也!吾进士及第，止十又七，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今坐降辞京，吾恐鸿鹄为燕雀所笑。勿复言此!”其妻曰：“君之志在民不在官。入朝翊君，辞京益民，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何耻之有?”刘公鄙之。其妻叹曰：“吾夫之志，止忧时拯世，而失路矣。”

　　隔廿秋，刘公不惑，碌碌也。一日，杭州太守入京，与刘公游，言及民，太守曰：“杭州之民，春不忧种，秋不忧收，三餐得食，四季得衣。余虽微，亦为之劳。”刘公始悟其妻之言善。当是时，公主薨。刘公登楼而叹曰：“悔不听亡妻之言!今观者，沉舟侧畔，千帆竞发，病树前头，万木争春，刘郎不复，盛年已过，白头盈把，颓然老矣!”随从闻此，奇之，曰：“尝闻大人鸿鹄之志，何出此愤世嫉俗之言，作《北门》之叹也?”刘公笑而不语。

　　旦日，上疏请为官郡县，疏未至而罪已发。盖言犯权贵，谗言进于上。上卒念翁婿之谊，免死，谪为庶人，不得为官。刘公闻此，大笑曰：“穷猿奔林，岂暇择木?”遂隐于华山，不复得出。三十载矣。

　　刘公与今太学生言：锢于京者，若蛙入井底;益于民者，若蛙出井底。入井底者，可以测往复之气，出井底者，可以审玑衡之度。惟思勤政，政愈清明，王土之阔，宏图一展，孰与宫墙之内。惟诸君勿以位卑为耻，用之所学，弘之其志，亦不负经纶满腹。此可谓长松之下有清风耳!

　　一文讫，翁阅三，颔首而笑。遂与予出，路自见也。因诗云：

　　瑟瑟秋风山隐青，古木摇落数蝉鸣。

　　耕织四季繁僻壤，偃仰一时蟾出井。

　　易寻滁州醉庐陵，难觅湘江吊屈平。

　　牛刀杀鸡君莫笑，岂攀高位求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