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泓竹：青春无悔

　　民国三十年。

　　华灯初上。入了夜的大上海，明暗交错之间，声色氤氲。

　　时辰已近亥时。庆和园里，衣冠满座，戏台高筑，其上重影穿梭旋舞，“贵妃”莲步轻移，媚眼如丝，唱腔婉转，绝代风华。

　　“……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满堂彩。

　　“哎呦喂，不愧是容老板啊！再这么唱下去，迟早要成角儿的吧！”

　　“那可不！看着捧场的，不比季老板少到哪儿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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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你！季老板的放这边！快！那个是容老板的，快搬…...”

　　门帘子不时被匆忙跑过的人带起，阵阵喧闹传入房间。季筱雨静静地倾耳听了一会儿，转头对容舒玉笑道：“真了不得啊，舒玉，你可要成角儿了呢！”

　　“啊？”刚唱完《贵妃醉酒》，还没来得及卸妆的容舒玉闻言，略带惊愕地回望季筱雨，“我这才唱了没几晚……这么快？当年在北平——”

　　季筱雨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咱们戏子呀，说红，一夜就红了！你还不知道你现在多有名？待会儿出去看看，多少爷送礼给你？多少爷送帖子请你赴宴？你这木头，还——唉……”他故作惋惜地摇摇头，站了起来，“我先走一步，今晚张五爷在宏发楼摆酒，正等我去呢！”

　　摘了顶花，容舒玉也站起来：“你又去？这个月有六回了吧？沈爷、安二爷、陈太太，还有那个什么威廉……对嗓子……”

　　“哎呀舒玉，说你木，你还真木啊！咱们戏子，本来就是吃青春饭的！那些个爷捧着咱，为的不就是这副好皮囊么！等再过上十年，你扮上也不好看了，爷们谁乐意理你！趁着年轻，好好享受吧！青春，就是用来享受的！”说罢，季筱雨丢了容舒玉一个白眼，进里间更衣去了。

　　容舒玉盯着里间还微晃的门帘，眼中暗流涌动。

　　青春，就是用来享受的……吗？

　　天气渐寒，上海迎来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散落雰然，熠若繁星，皎似玉盘。

　　今日的上海一扫往日的糜颓陆离，冰凉的空气中浸着丝丝肃杀。

　　“号外号外！昨夜日军偷袭美国珍珠港，美今晨对日宣战！号外号外……”

　　容舒玉捏着一份报纸走进庆和园，连沾雪的披风都不及脱下抖净，他就坐下将报纸翻得哗哗响。秀气的眉渐渐拧在了一起。

　　季筱雨一进门，看到这般景象就笑了：“你啊，别这么忧国忧民好不好？日本和美国打起来，干咱们什么事？”

　　“……”容舒玉放下报纸，若有所思。

　　“今儿晚上有个重要人物来听戏，据说是日本那边新调过来的的什么上条大佐……掌柜说了，好好唱，有重赏！我打算唱《霸王别姬》，你呢？《游龙戏凤》？《武家坡》？”

　　“……门阵。”

　　“什么？”

　　“《穆桂英挂帅?大破天门阵》！”

　　“众将士听令！运筹帷幄统雄兵，斩将杀敌显奇能，三关解围军威震，今日一战破天门！众位将军，今日一战，非比寻常，必须人人奋勇个个当先，听我吩咐！”

　　“好，元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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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老板，容老板。”二人唱完，结伴回到后台，却见到一个身着日本军服的魁梧男子侯在梳妆间门口。“鄙人上条勇夫，算是个中国通，对戏曲也很有研究。今晚听了二位的戏，着实感到惊艳。不如今晚鄙人做东，请二位到我司令部去尝佳肴美酒，聊戏曲人生，如何？”

　　季筱雨一听，乐极，就要开口应下。

　　“嗯，上条先生，我——”

　　“——筱雨他最近染了风寒，不敢再沾酒肉，还望上条先生谅解。”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容舒玉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隐隐将季筱雨护在身后。

　　“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哦？那还真是可惜了……”瞥了一眼满脸诧异，似乎还想开口说什么的季筱雨，上条勇夫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不过容老板之前谁的宴席也不应，这次竟肯大驾，真令鄙人倍感荣幸啊……鄙人先回去准备，待容老板收拾好了，做外面鄙人留下的车去就好。先告辞了。”

　　一番调侃后，上条勇夫装模作样地做了个揖，离开了。

　　“你干什么！”上条勇夫前脚刚走，季筱雨就忍不住吼了起来。“什么风寒！你想干什么容舒玉！之前不还是清高得谁请也不去吗？今儿怎么自己送上门去了！怎么，觉得他可以做靠山了？可以养你了？从此可以扬眉吐气了？我、我真是看错你了！”

　　“筱雨，不管你心里是怎么看我的，看在这么长时间的情分上，我求你一件事。”

　　容舒玉扯出一个苦笑，转身从梳妆台的抽屉中取出一把匕首，匕刃在灯下泛着寒光。

　　“今晚你看到的、听到的，不要对任何人说，好吗？”

　　季筱雨楞住了。

　　“你、你这是要——你——不行！你不要命了么！”

　　“答应我，拜托了。”容舒玉将匕首藏在身上，抬头直视季筱雨。季筱雨看进了他的眼瞳深处，火光闪耀，令人不敢直视。

　　季筱雨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足尖。良久，轻轻地吐出一个字。

　　“好。”

　　“谢谢。筱雨……今后，有缘再见吧。”

　　季筱雨呆呆地看着远去的背影，两行清泪不自觉地蜿蜒而下。

　　青春，就是用来享受的……吗？

　　夕阳西下，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旭日东升，还能与亲人相拥而眠吗？

　　生逢这乱世，命存于朝夕。谁也不知道，生与死的距离，有多细密。

　　是否可以容下一缕青丝、一腔碧血、一部青史、一瞬千年。

　　我不知道青春是否应该用来享受，但我明白——

　　国无望，民亦无念。

　　国难当头，宁以身死，换一日国家安宁，百姓安乐。

　　或紧握匕首，刺入敌人心房；或不置一行，悔看国破家亡。

　　青春，无悔。

　　1937年11月12日，民国二十六年，中国军队撤离上海，上海除租借外尽数沦陷。

　　1941年12月8日，民国三十年，珍珠港事变爆发，日军侵占上海租界，上海全部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