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汶芮：夫叶，落于何时？

　　既至甲午。忖悠，吾降此世竟十又六年有余。是为风华正茂，博闻强识之盛年。大哉乾元，天恩所予，感念尤深！然及祖亲，却值鬓发斑白，气力日减之时。光阴忧人，吾三怅惘太息焉。

　　光阴无觅，唯遗吾等人子者叹哉慨哉！何以及此？是吾所以念及光阴者也。

　　寻溯概十七年，吾降于满人之地，今曰吉林。未及，旋从亲族往此潍地也，其修名曰鸢都。父母计奔走以效家，故与吾离，吾因之从祖亲。

　　吾祖亲世居满人之地，颇有华夏东北民众之古风，质朴穆穆，是为从善敢为人先者也。祖父深诣毛皮走兽之学，每每播青扬种，桃李满天下。有诗悬于厅室以自勉，曰：高年创业赴潍坊，人杰地灵新故乡。齐鲁大地兴百业，特种养殖更风光。老骥伏枥志不已，奋蹄驰骋好疆场。齐鲁同人共勉励，携手共谱新篇章。由是观之，祖父志未已，冀以余薄之力，为居所后辈乃至侪辈遗休，是为严谨精进之人。

　　自吾能识及至开蒙，祖亲二人即为吾亲极之者。

　　忆沓来，泪沾裳。白驹过隙，往昔尤深之记忆，亲历之路，竟隔光阴之远。阖目含笑，吾念之永存照于心，毕生难释。

　　吾幼时，性刚烈尤甚，尝与师辩良久不罢。师难言，唯摇首具以此事告之吾亲。祖母躬谢师，吾以此为羞，不语。祖母循循言曰：“师善徒，皆以徒为虑，愿尔辈能化龙凤，尔应感念效法。”吾不语犹前时。愁，无法。祖父初不言，后既罢，至祖母移别室，祖父入上坐，引吾窃曰：“尔今之行，犹吾少年。或恐尚不及吾也。”旋笑之。吾不解，遂问曰：“何以言之？愿乐欲闻。”其对曰：“吾少年时，常戏师。及课上，师背吾等板书，吾顿立转体，以乐状貌摹师，同窗为之笑。师三教吾犹不改，师遂怒，令吾罚立于前，以物罩首，以之为安。奈何吾将之破三洞，曝双目及口，作状貌一如前时。师遂逐出。”吾闻，甚异之，目光炯炯。

　　祖父言罢，笑曰：“汝不应以此为善也。夫争，亦应争应争之处。吾志学时，上优。堂中有子弟，其亲居高位。师欲献谄。窃易堂试之榜，既放榜，吾逊其仅一分。吾不服，令师曝其卷则昭然。师不肯，吾遂与之辩。既放课，师引余发视其卷，果为背绳墨而追曲之行，真理果在余之处也。吾不为榜次，唯愿光明长存。与师促膝，亦谢余，此事再无。”

　　吾稍豁然。祖父兼溺抚吾首，曰：“少不更事，人之常情也。师者，是为大德，汝不应扰之。夫为师者，子汝辈。汝言，以汝为子，能损尔否？”对曰：“不能。”祖父捋须曰：“师谅之，故不以恶语相加，善也。汝应谢师。古有负荆请罪者，且待叙言。”吾闻罢，欣然规往。祖母入，闻毕，额手称庆。

　　时维冬日。晨，祖父与余出，吾蹲身，其牵吾滑于冰上。午，与祖父出竞跑。虽体宽，亦不逊余。祖父从旁勉励呐喊。夜，与余出燃烟火，其执而奔走，吾追从之。假日甚为欣悦。

　　及至祖父忙于工作，入书房，頟頟竟夜不出。达旦，曰：“夫致学问，谨之，谨之。虽无人见，然君子慎独。”穷日矍铄同常时。

　　钓鱼，祖父竟生之第一乐事也。余幼时尝以钓趣老者称之。器具完备，自修自理。友人皆知，凡有人欲答礼祖父，必邀之至鱼塘。吾常从之。兴酣之时，与顽童无异。于时，祖父常博引古学，余因之名三才、三辰、五德、五行、七音、七曜……及归，尽放生。因行，乐而百病尽消。于家，令烹藜羹，乐尤甚。

　　记余初进学时，驽钝不明学问。堂试未尝有及格之时，故几日日放课留于学堂。祖母辄与师长叙，师知吾尚未开蒙，留堂依旧，只不再训斥呵责。余不明所以，祖母便归家与吾深究国文数算之学，其虽失学甚早，然入世之积累尤深，况为勤恳好学之徒哉。虽性急，然善书法，其字苍遒有力，结构浑然天成，至今依为吾之所钦慕者也。尝从余听奥课，其悟性上佳，吾师犹问其故时尝为师者云云。

　　有一趣事，几近骇闻。值余少时一晨，与祖母出往校。既至，顿觉未佩入校之凭证，因还家取之。又至校，却觉因匆匆行路未披校服，便又还。再至校，以为相安，遂欣悦。然又觉未负书包。三往三还，三得三失。吾等于校门朗笑不已，有闻者讯，闻之，亦仰天朗笑。吾与祖母未觉羞矣，唯乐之。此三行至后四行皆速行往返，气定方入校。

　　祖母其人，众善奉行。多劝旁人勿伤及微命，花草鱼等皆悉心侍养，动辄引吾曰：“造物奇哉！自然妙哉！”有帮工者至家时，深知其不易，必早烹上佳饭菜以款之，绝无敷衍之嫌。促工之事绝无。常坐桌旁，与其交心而谈，若其辈之母。以家中有闲置其可用之物，则慨然相赠，以之聊表谢意。尝以余心爱之外夷笔数支相赠其子，众皆以吾祖母为善，尽心竭力。或有人相隔五余载依旧能识吾祖母，因往昔之照应深表敬意。

　　祖母工巧，入世生活之法，概通晓之。衣裤等物悉皆自制，花样万变。饭菜汤羹悉能自制，五味随心调和。又甚强健，能手循两大负水之桶行。不愿以车马出行，竟日能步行数理而无恙。

　　吾之祖亲二人，无驰逐名利之心，淡泊存世，心系万安。唯愿勤勉躬行为世添新光，是为大德，深蒙祖上遗训。吾尝于家中见一旧箧，发视，见数旧本。启，皆为毛笔所书之墨迹。始知为祖上所共传物也，便敬奉读之。祖亲见之，为吾解说。 高祖父在世之时，为中医，有仁德，悬壶济世，为穷困之徒诊治而不求报酬。医技精湛，救拔无边，愈者携眷属往泣拜，是为辄见。又善断大事，屡避祸患。见高祖父旧照及诗文，尤以其笃于病中颤巍所书愿祖国崛起之言，吾泣不成声。

　　光阴竟能隔阻吾之至亲及未历之事！真为众之深思之事。

　　夫光阴者，顺随自然，如一叶居于树，叶落则归根，转瞬即逝。此为祖亲常言。

　　今距幼时已十余年，光阴自然流转。

　　呜呼哀哉！祖亲既老，老矣！

　　祖父之目，再不能清明而观其钓鱼之器具，言曰：“茫茫然，老矣。”

　　至行，双腿沉沉微步。吾雀跃于前速之，呼其，其唯摆手曰：“不从心，老矣。”

　　及问询博物古学，祖父缓缓宣言，未几，寂然。观之，鼾声响，竟至游戏与周公。醒，言：“乏气神，老矣。”

　　问绘画之法，其执笔颤巍，示余，曰：“吾尝志此学问，然不逢时。汝今宜怀鸿鹄之志，犹汝所爱之竹，任尔东西南北之风仍咬志不移！吾今老矣，所能予汝者，唯劝勉矣。”吾遂涕泪，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祖母因病，已不能复治。昔日行数里者仅存回忆依稀。行楼梯架构，未几步，便掩胸口定，喘数时方复行。况于循物而行哉！

　　因祖父耳不聪所成之震天之嗓业已微微，实为气力不足。日渐消瘦，重竟不及九十。

　　记忆退减，衣饰花样悉皆忘却。唯记家族大事，年月日详尽至极。

　　花草再不养，祖母言曰：“吾今老矣，日夜因病不能眠，恐无心力，枉使之去，故不复养。”

　　嗟乎！吾之祖亲老矣，老矣！

　　既其归乡，尝致电规勉余。祖父赋诗，祖母交心而谈。

　　闻慨叹光阴之词，观韶华易逝之句。吾心泠泠！夫立志坚定，从善如流之训吾必定效法。惟愿祖亲慈安！

　　噫嘘嘻！夫光阴之叶，落于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