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珂:叨念岁月

　　“后院的桃花开了。花骨朵儿跟那群黄毛小丫头的毛辫一样。哈，他们还笑话我…”

　　“那窝子野猫又到处乱窜了，一天到晚就为这些野东西瞎忙活，没点安宁的时候。”

　　这么多年来，一楼的阿婆还是改不了絮叨的毛病。 午后阳光正好之时，她又喜欢摆弄窗前那棵无花果树，掂掇掂掇叶片的重量，拨弄几下交缠的茎脉，重复几次便开始对着树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

　　“谁又动了我插好的栅栏，这帮兔崽子，说多少遍了，下次被我逮到一定拾掇他们，哼….”

　　稀释的阳光扑簌簌地打在老树肥厚的叶片上，同阿婆被沟壑和斑点装点起的面容呼应而生；倾斜的树干、扭曲的树皮纹路与一旁阿婆臃肿散架的身体交融，怎么看都颇有老两口的一番意味。

　　阿婆刚到镇上之时，一手挎着老伴，一手领着孙女，身后跟着个唯唯诺诺的耸肩男子。 她身着一件水洗发白的暗红大袄，头发紧紧箍在脑后，脚蹬一双破皮鞋便雷厉风行地杀进了街道，不出一天办好了住房的事，三天后便大摇大摆如同这街上的常客一般上街了。 她东转西跑的，一会扎堆于妇女的鸡毛蒜皮小事，吆喝几声“街头的小李最会做生意，他摊上的菜最新鲜”；转头又兴致勃勃地跑向老爷们的牌局里指手画脚一番，忙着给每个人出谋划策，搅乱一局好好的牌又吸吸鼻子憨笑两声，冲身边的老伴发几声牢骚，随即理直气壮得奔向菜市场讨价还价去了。

　　邻里街坊皆对这位精神百倍还说不住嘴的老太婆好奇不已，大多也抱着看热闹的心情任她胡闹。 人们啧啧议论着：这老太太竟然能靠说话打发时间！有趣哟。

　　逐渐地，他儿子开始屡次逃窜回家啃老，婚姻失败、事业无成、一无是处，她每日叫嚣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天到晚咒骂抱怨，抓到路人就迫不及待大倒苦水。饭桌上也不消停，一边催促一桌人抓紧吃饭，一边骂那男人懦弱，埋怨刚上学的小姑娘不听话，说的人去茶凉也不停止。 紧闭的门锁如何也抵不住她絮絮叨叨的声音，絮絮叨叨了整条街道，絮絮叨叨填满时间缝隙。

　　时间一长，楼下聚堆的女人厌倦了她日复一日的絮叨，交头接耳时见她赶来就做鸟飞兽走状；街头聚众打牌的爷们儿见她大吆小喝地跌撞跑来，也惊得收了摊，席卷了拖鞋背心四散逃窜回家。 她站在街口看着人们落荒而逃，不恼怒不失意，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说她不争气的儿子，怨她不如意的生活，小市民派头十足。

　　几年时光在她周而复始的话题中消耗殆尽，日子过得如此生涩无趣，渐渐苍白，直到与她同来的老头再无露过面，之后她霸占了窗口那棵几十年的无花果树，视如己出，维护周到。

　　又几年过去，她愈渐丧失了初来乍到的新鲜信念，蓬乱的灰白发丝被纯棉的白色罩帽遮盖，起茧的耳朵尖也被收服在卷边皱起的帽沿之中。她穿着粗制的灰色麻布的开衫外套，从前老伴肥大的中山裤在她腿上晃荡晃荡的，小心得翘起一方边角。每日她都搬个马扎随便找个路口，大摆手挥起蒲扇，两只半眯的眼睛浑浊不清，却还滴溜滴溜张望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对经过的人突然发出几声刺耳的评价，如同坐在村口草垛上咬着耳朵传递邻居动静的老妇女，过于百无聊赖只好把时间扔进股股断裂的日子和街头人们的口水中去。

　　“去年养大的猫怎么跑了，一定是人偷去了，现在的人心坏啊….”

　　“敏敏和她爸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整天不着家，哼，除了吃饭还有什么时候想到我，混帐东西，我才不养他们。”

　　“怎么又有人摘我的果子了！我说多少遍都不会记住呀！”

　　……

　　这样的碎碎念伴着那棵无花果树日渐茂盛，维叶萋萋，延伸出她吐出的句子，一串串如同十几年的时光一般生涩凄苦，晕染稀释却总是挥之不去。

　　絮絮叨叨，茂茂盛盛，絮絮叨叨，茂茂盛盛，絮絮叨叨，茂茂盛盛……直到有天它们戛然而止。

　　一楼换了门户，栅栏被拔了，楼底的女人又拿出了咬耳朵的势头，男人们的牌局也支起来，路上车流人往，熙攘推搡着时间过日子，也没人会被一个老太太冷不丁的一段自言自语吓得慌了神。

　　至此，以往她嘴里每日念叨的生涩句子随十几年的时间，也不知道被卷挟到哪代人的记忆中去，或者干脆失踪了。 大多也就是无花果树碧润如玉的叶子还能被人留意几眼，或者人们偶尔摘个还没熟透的果子尝尝新鲜。

　　或许时间里本来就没有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