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竞:年轮

　　（一） 

　　院子里的老槐树前几年被砍倒了，或许是夏天的蝉鸣太过聒噪。院子里那块长满青苔的石板旁，便只留下一块憨憨的木桩，镌刻着一圈圈的年轮。姥姥也是在前几年前开始忘事，像秋天里的枯树，渐渐抓不住那些沉重繁杂的过往，茫然由它们从脑海中消逝，留下一片空白。村里的人说，姥姥这是“老糊涂”了。医生说，这是阿尔茨海默症。

　　（二）

　　树木每生长一年，就会多一圈年轮，像是远古时期神秘的约定，用独特的方式祭奠着时光的流逝。院里的槐树桩，似乎每年也会增出一圈年轮，在两个旧年轮间，偷偷显现出一道幽秘的圆，默默记录着时光的流逝。

　　“娘啊，我们来看你了。”妈妈提着大包小包，一低头，钻进了那个她出生、成长、而后又离开的地方。“噢…嗯…”姥姥从炕上直起身子，用瘦弱的手臂撑着身体，皮肤向一张没有弹性的羊皮纸，松松地贴在手上。“知道我是谁吧？”妈妈坐到炕沿上，剥开一只香蕉，泡在热水里。“培林家的吧…嗯…”姥姥用手抹了抹脸。“我是你闺女啊，不是前邻家的婶子。”妈妈把香蕉捞出来，递给姥姥，“以后别吃凉的水果，会肚子疼。”“嗯…闺女…在上学……也要吃…”姥姥小声念叨着。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一丝微笑在姥姥的嘴角，若隐若现。

　　（三）

　　一到春天，院里的野草就一片一片地从地里冒出来。槐树桩旁长老棵老高的野草，高出树桩一截，衬得老树桩也有了生气。“你怎么把牛奶藏起来了呀，”二姨的脾气向来很火爆，“你看看，这一整箱都坏了。”“不是我……”姥姥靠在被子上，用手捋着床单上的褶皱。“不是你是谁呢。不是都和你说了，奶要按时喝吗，怎么不听呢！”二姨抱起姥姥换下的脏衣服，走向院子的水缸。“我不用喝……给闺女…爱喝……”姥姥小声嘟囔着，慢慢的躺下。

　　（四）

　　老木桩又长了三圈年轮，不过一圈比一圈淡了。去年去看的时候，几乎很难分辨出新增的那道圆了。姥姥的身体越来越差，医生用毫无情感的语调对妈妈说，回家好好伺候吧，时候不多了。现在的姥姥，显得呆滞无助，话也一句不说，但每当妈妈叫“娘”的时候，我总能看到一丝光亮闪过她浑浊的眼眸。

　　在一个晴好闲适的午后，阳光和煦温柔。姥姥突然开口，唤着妈妈的乳名。妈妈急忙进屋，问姥姥什么事。“没事，”姥姥看了一眼母亲，淡淡回了句，“你去忙吧。”几天后，姥姥就走了。老槐树旁的草，也在一夜之间，枯死了。

　　（五）

　　昨晚，我梦见了姥姥。她看起来很精神，眼中充满慈祥。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问她。

　　“嗯…不知道，”姥姥摇摇头，“但是，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让你妈操心。”

　　“你，不是不认识我了吗？”

　　“操心操了几十年了，习惯了。这一年一年的活过来了，总得留了点什么。”

　　（六）

　　老槐树桩旁不知何时长出了棵小树苗，细细的，嫩嫩的。但在飞逝的时光中，它也会长大，长高，长出一圈圈的年轮，记录着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