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风筝记忆丨蒋经韬:放风筝

2025-04-07 17:21:02 来源: 大众网 作者: 蒋经韬

  春分那日,我从潍坊出差归来,行李箱里多出个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刚进家门,五岁的外孙女元元就扒着门框,兴奋地喊道:“爷爷带回老鹰风筝啦!”她踮起脚尖的模样,活像一只急于扑向猎物的小麻雀。

  此刻,我们站在黄家湖湿地公园的草坪上,湖风裹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远处的水面泛着碎金般的光斑,几只白鹭掠过水面,在垂柳织就的绿色帘幕间忽隐忽现。我解开油纸包,那只潍坊“老鹰”风筝顿时展翅欲飞——竹篾削得极薄的翅翼在阳光下泛着青润的光泽,黑曜石般的鹰眼炯炯有神,尾部用朱砂笔细细勾出的纹路宛如凝固的血脉。元元双手托着风筝骨架,脸颊被春阳晒得红扑扑的,这让我想起了当年父亲教我扎第一只风筝时,他手背上沾满竹屑的模样。

  “放线,放线!”小丫头拽着我的袖子就往前冲。天上已有不少彩色风筝在云端嬉戏,有蝴蝶状的绢布风筝,有金鱼造型的塑料风筝,而我们的“老鹰”一旦升空,便如苍穹真正的霸主般俯视众“虫”。当彩色的丝线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时,我看见元元的羊角辫在风中欢快地跳跃,她牵着线轴的手腕上,戴着她妈妈去年她四岁生日时送的生肖银镯。

  “爷爷你看!”元元突然攥紧我的衣角。湖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温柔,我们的“老鹰”正悬停在离地三十米的高度,展开的双翼在云影下投出巨大的阴影。阳光穿透它半透明的翅膜,折射出七彩光晕,宛如给猛禽披上了神圣的羽衣。这一幕让我想起了五十年前的那个傍晚,父亲也是这样牵着我的手,将扎了三个月的“燕子”风筝送入云端。

  那时的父亲还是村里唯一的专业机电工,除了摆弄他那村里唯一的一台轧米机器零件和收音机以外,总爱在我们家后院的竹林里,根据机器功能的物理原理教我们做风筝。他削竹篾的动作像在雕刻艺术品,刀刃贴着青竹游走,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竹子要选五年生的,水分适中才不易折断。”他教我糊纸时,总要把糨糊调得稀稠得当,“太稀了粘不牢,太稠了会压坏纸面。”我记得他总爱用废旧的作业本,那些被红笔批改过的字迹,在糊上糨糊后便化作蝴蝶翅膀上的独特花纹。

  那个星期天的黄昏特别漫长。我和小伙伴们追着风筝跑了三里地,直到暮色将麦田染成金黄。父亲始终攥着线轴,额角的汗珠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别松手!”他喘着气喊,“线要是断了……”话音未落,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掀翻了线轴,我们辛辛苦苦糊了一整个下午的“燕子”风筝,瞬间被卷进了路边的芦苇荡。

  如今想来,父亲当时的焦急远不止于失去一只风筝。那天晚上,他摸着我的头说:“线就像爸妈对你的牵挂,看起来是牵绊,其实是保护。”可那时的我尚不明白,只顾着埋怨他没把线系牢。直到我考上大学那年,母亲在老家的长途汽车站塞给我一个绣着“一路平安”的布包,里面装着我小时候喜欢吃的油炸翻饺子、麻叶子——那是父亲连续三天凌晨四点起床为我炸的、熬的。

  湖上的风突然变得急促,我的“老鹰”开始在云端盘旋攀升。元元高兴得手舞足蹈,线轴上的彩线如溪水般汩汩流淌。“爷爷,它飞得好高!”她仰起的小脸沾着草屑,我却注意到她手腕上的银镯子正随着动作叮当作响。这让我想起昨天夜里,妻子轻声责备我出差总忘记带孩子的东西,而我固执地认为要逐渐放养孩子,让她早早习惯亲人不在身边的日子。

  “为什么要用线牵着呀?”元元突然停下脚步,乌溜溜的眼睛倒映着天际的风筝群。她的提问像一块小石子,投入了我记忆的深潭。我望着那只在云层中穿梭的“老鹰”,恍惚看见五十年前的自己也曾这样仰望天空,而那个总在身后絮叨的父亲,此刻似乎正在云端注视着我们。

  那时父亲总爱说:“线太短,飞不高;线太长,收不住。”他教我放风筝时,总会把线轴调到适中的位置,“就像父母对子女,既要给他们插上翅膀,又要留好归家的路。”可当时的我总觉得这是老套的说教,直到有一年冬天,父亲在十堰的山里跑小百货时不慎摔断了腿,在我这里住院打钢钉。在医院门诊室的病床上,看到他痛得冷汗湿透全身的那一刻,我才惊觉那些看似束缚的线,原来是父母用他们的生命为我们系上的安全绳。

  “爷爷快看,风里有彩虹!”元元突然指着天际说。果然,在“老鹰”翱翔的方位,七彩虹桥正横跨苍穹。阳光穿过水滴折射出的彩光,落在线轴上跳跃的彩线上,恍惚间织就了一张光的网。我突然想起元元的妈妈——我的女儿小雅周岁时,她抓住我的手指摇晃着喊“爸爸”;想起她第一次蹒跚学步时,跌倒了又爬起的倔强模样;想起每个深夜里,她蜷缩在妈妈怀里进入梦乡时,轻轻踢动的被角;想起每年春天我都带她到荆江大堤的江滨公园,和她一起放风筝的一幕一幕……

  “线要是断了会怎样?”元元再次发问。这次我没有逃避,而是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就像春天的蒲公英,虽然向往远方,但根永远留在泥土里。”我指着湖对岸的青山,“你看那些开满野花的地方,是不是很像你画的图画?”

  夕阳渐渐西斜,湖面上的夕阳被染得通红。我们的“老鹰”也像完成了使命般缓缓降落,翅尖掠过水面时,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元元踮着脚去捡线轴,马尾辫上的蝴蝶结在晚风中轻颤。我突然发现,当年我父亲系在家门前那棵歪脖子桃树上的线轴,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元元的掌心。

  归途的湖风捎来潮湿的泥土气息,夹杂着岸边油菜花的甜香。小元元靠在我肩头睡了,她怀里的线轴上还缠绕着几缕彩丝。我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忽然听见五十年前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傻儿子,没有线风筝就飞不上天。”此刻,我终于懂得,原来最长的风筝线,是血脉相连的牵挂;而最远的飞翔,不过是离家时那声依依不舍的回眸。

  湖面上的夜色渐浓时,最后一只风筝的彩灯依次亮起。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夜空中连成银河,就像父母永远为子女点亮的爱之灯火。我轻轻哼起父亲生前常唱的“洪湖水”,调子悠悠荡过水面,惊起栖息在芦苇丛中的夜鹭,它们扑棱棱地掠过星空,宛如一群挣断丝线的风筝,在永恒的暮色里寻找着归途。

  (作者:湖北长江出版传媒集团 蒋经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