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天（小小说）

　　“据悉，本市曹市长将于明日抵达万福县贫困村光明小学视察教学情况，乡村中最美的女教师，最美乡村中的女教师……”

　　“市长，六年前的报纸你怎么还留着？要不处理了吧？”

　　“不了”曹市长手指搓捻着泛黄起毛的报纸边，拇指上已有了一层铅印，紧皱着眉心，食指轻轻敲打着玻璃桌面，桌安上插着的小红旗被风吹的漂浮了起来。

　　“明天的视察准备怎么样了？”市长头也不抬的问一句。

　　“都准备好了”市长吐了口气，将报纸轻轻折叠好，压在了桌子下，市长摘了眼镜，敲着眉头。

　　黄铜色的门把手被旋转拧上，宁静阳光照射在被压在玻璃板下的加粗黑字上，窗边的小雏菊吞吐着阳光，摇曳着身姿。

　　“哟，市长”

　　有人拧开了门把手重新走了进来，擦得锃亮的皮鞋反射着阳光，腆起的肚腩随着那人的笑颤巍巍的。

　　“您到底是刚来哎呀，您还是不了解我们这的情况啊！往年啊，这事儿都是我来操办的，今年您就不用多费心了吧？”

　　那人进来之后，走到市长身边搓着手

　　“您也要知道这村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穷根都种下了，您看这些年市里省里哪个不帮忙？唉，一看这还是没用啊！所以说啊，这事还是我来办吧，您要相信我的能力啊，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市长抬头看着这个在他面前侃侃而谈装口闭口全是官腔的男人，这就是本市市委书记，旋即也打着官腔笑了起来，往后一躺倚在皮质的椅子上。

　　“哎呀，老刘你我都是老党员了，虽说我是刚来，但这种扶贫的事情也不可马虎呀”那人的笑脸挂不住了，干干的讪笑着

　　“那您忙，我先走了”

　　……

　　她被推了进去，虽说不知道是谁，门被扣上，她在黄昏中抬头望着天花板，她习惯叫它天花板，说是天花板，也不过是泥砖垒成的房子上铺了一层茅草而已，一个土坯房罢了，她看见了蜘蛛吊脚，蛾子扑网，看见了烟雾下，包裹着的飞蛾。

　　“林老师，你知道的，这事上了报可就改不了了”

　　“你也要为大家想想，再不济，你也得为了孩子们想想”

　　“可不是，你想想咱这一年两年的不都得靠这个吗？”

　　她的眼亮了，又黯淡了下去，垂着头如同树梢上挂着的一枚即将落地的果子，她手指搅着一条的线头，不发一言，几声沉默的低咳从门边传出，她是认得这声音的，扯着棉线的手指更紧了，指肚泛起了青色，她紧抿着嘴唇，手扯越扯越紧，蹦的一下断在了手心里，勒出了一道血痕，棉线悄然落地

　　“莫得事，我和小林今晚谈谈，总归会想通的”

　　那弯月牙是肯定不是对酒当歌的月牙，也一定不是起舞弄清影的月牙，也不是对影成三人的月牙，走在土路上看着前方村长明明暗暗的烟斗光，她感到灵魂游离于肉体之外，走进了那扇门，扣进紧了柴扉，只听见黄狗在狂吠不已，柴垛的阴影，张牙舞爪与黄狗对峙，弯月分割着夜的霜露。

　　“来来来，摄像头对准了，聚焦啊，记得把市长拍进去啊，干不好这活就别做了”

　　“快，把麦试好了，把麦试好了，市长是要讲话的，看着点儿，没点眼力见得”

　　教室里被人指挥的鸡飞狗跳，屋里屋外忙的一团乱麻，嘈杂如同集市一般，尘土被踢起在空中飞扬着，呛得人一阵咳嗽，本就扣不紧的木门被来回的推搡，发出吱哑吱哑难听的声音，险些被卸了下来，孩子们脸上也泛着激动的红光，紧张的看着周围忙乱的人群，一个个仰着小脸笑着看她，她努力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安抚着紧张的孩子们，别怕。

　　“老师，我们不怕，你也别怕，我们保护你。”

　　“对，我们会保护你的。”

　　“没错，我们会好好上课，不让你失望。”

　　孩子们斗志昂扬的对着她笑，但她却突然感到一阵酸涩。

　　从远处走来了一伙人，正是村长以及市委书记，市长他们，市长走在最前面，和周围的村民聊着些什么，旁面的文秘在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他微微的笑着，褶皱中都藏着几丝温柔，拉着乡亲们的手亲密的问话。而村长则拉着市委书远远的落在后面，低头不知在说着些什么，村长拉了拉市委书记的袖子，烟袋锅子被别在腰间失了平时的重视有加，市委书记突然不满的看了村长一眼

　　“怎么能上电视”

　　“这不有您在吗，到时候您说删就删这不是一句话的事吗，况且这么久了谁认得，再不拉让大家看看出来，恐怕会出事。”

　　市委书记这才点了点头，算是认同的村长的话，村长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又抬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走在前面的市长，市委书记则点了点头，突然上前一步拉住了市长，示意市长先稍停一下，市长疑惑的皱了皱眉，旁面的人见状识趣得离远了些，走到前面看教室去了。

　　“听说令郎这就要从从大学毕业了，儿子嘛，不留在身边怎么尽得了孝，可是这如今就业的问题啊，现在可难着呢，没点东西，没点人可不好办。”

　　市委书记颇有认同的感慨的叹了口气

　　“可不是呢，我最近也在愁这事，可惜我刚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干点什么事，万一被人诟病，将来可不好办呢，依您有何高见呢。”

　　市委书记笑了笑，摸了摸鼻子，挪到市长身边，微微侧侧头，凑到市长耳边，手背略微挡了挡，耳语道

　　“这好办，那您看咱村的扶贫基金嘛”

　　“看样子，那只好按老规矩来了，肯定办，必须办，放心，之前怎么办，现在照就”市长说着也笑了笑，状作不经意的挥了挥手，后又推了推眼镜，只是眼底中的意味不明，眼中的暗流一闪而过。

　　市委书记往市长兜里塞了一盒软苏烟，那烟盒子顺着口溜了下去，服帖的藏口袋深处，市长笑了笑有把烟掏了出去，放回了市委书记的口袋里。

　　“抽烟上瘾，你也少抽。”这话略微有些意味不明，但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两人却没有察觉到其中的深意。

　　在村长激动的烟斗都端不平了，干张了张嘴见自己说不出什么话，只好一直陪着笑脸，紧贴着市委书记站着。

　　她如众星拱月般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在万众期盼下亮相，又被搬上了荧幕，在灼热的目光中与市长握手，摄像机对着她的脸一阵猛拍，这是唯一的机会她暗想。

　　“一会儿记得把镜头对着林老师拍，不要光拍照，一定要把这节课录下来。”

　　市长突然扭头对摄像师说道

　　“拍照就够了吧？”

　　摄影师有些犹豫，将翻盖翻得咔哒作响，有人拍了他一下，愠怒的看了他一眼，他朝着扛摄像机的小伙子点点头，小伙子不明所以，见是市长的命令就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

　　哆嗦的手指在黑板上刻下一个个的字，划出一道道曲线，平时讲得滚瓜烂熟的课本突然变得磕磕绊绊，底下除了孩子们以及市长没人在意她讲的是什么。她的腰板挺得笔直，即使临近秋天了，她的脖颈上却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她深吸了几口气，指甲掐进了掌心中，她抬头看见了村长笑得满脸泛红，而市委书记端然地坐在座位上，笔挺的西服这样的恰到好处的领结，以及一尘不染的，但现在却被尘土染脏了的皮鞋，他的眉头微微上扬，嘴角挂着一抹与村长一样的微笑正看着她呢。

　　她看着也略微有些紧张的市长，又使劲掐了掐自己的掌心，迫使自己镇静下来，胸腔中心脏怦怦跳动如雷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如同寒风中飘瑟的纸片。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嗓子，一字一句吐出足以令在场所有人震惊的话语

　　“我希望借助今天这个机会向大家袒露一件事情，这个机会我已经盼了六年之久”

　　随着讲述她的声音逐渐平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森寒，她控诉着。村长脸上的笑从她说出第一个字开始就突然凝固，随之而来的是狰狞，氛围骤然变得严肃起来，空气凝滞在空中，似乎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她的声音在空气中坚定不移的前进，敲击着人们的耳膜，随着秋风传播着。

　　市委书记的背骤然挺直，村长的手紧紧地攥着那柄带了几十年的老烟斗，烟袋锅子不停的在空中晃着像是被大风卷过一样，市委书记的板正的西服裤被攥起一道一道的褶皱，两人灰白的面庞，如同石灰一样，所有的血色都从脸庞上如潮水般褪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泛红的脖子，瞪起得眼恨不得活撕了她，她好像听到了如同破风箱一样村长大口的呼吸，她笑了。

　　市长的手有些颤抖，眼中泛着亮光，看着她，她回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所有的东西在她眼前旋转着。

　　市委书记大叫快停快停快停，别拍了，伸手就要抢夺摄像机，扛着相机的小伙子眼疾手快的合上盖子，转头塞进包里就跑到了一半。暴怒的村长抄起烟袋就朝着她砸去，孩子们尖叫着从教室中飞奔出去，被踢倒的凳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铜制的烟管从她耳边飞过，在身后的黑板上炸开，黑板被砸得摇摇欲坠，她捂着耳朵看着被拦住的发狂的村长，市委书记如同被抽了筋骨一样瘫软在凳子上，摄像机的光不停的闪烁着，人们的讨论声越发大了起来。

　　……

　　“惊爆，乡村最美女教师竟是六年前走失人口”

　　“这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被拐卖的乡村女教师”

　　“扶贫村不为人知的黑暗过往”

　　……

　　数不清的大字报被推上了头条，被遗忘了的又被重新翻了上来，没人知道水面下隐藏着多少狂生暴雨。她终于再一次一真面目出现在了媒体镜头下，距离上一次竟已是六年之久，有人翻找当年的新闻，不和谐的声音又再次出现了

　　“假的吧，吸引人眼球的吧。”

　　“做戏吧，长的跟以前不一样啊。”

　　“可万一真的是六年前的走失人口呢？这几年这种事还少吗。”

　　“没想到新上任的市长这么刚正不阿，把前几任市长的贪污受贿都一起查了出来，要不说这几年这村就一直有着扶贫基金却一直富不起来，原来是这样。”

　　“钓鱼执法啊，妙啊，对付恶人就要用别的法子。”

　　“谁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好在是找着了，好人有好报。”

　　……

　　舆论将他们锁进了警察局，将她一步一步的推上那个充满正义与法制的地方，她看着被铐住的村长，村长狰狞的脸孔变得越发苍白，枯瘦的手指攥成一团，他急得怒火中烧，警察庄严的声音在屋子中萦绕着，由于证据不充分她被请求跟随专案组去收集新线索。

　　走在熟悉的土路上，她感到有什么在背后炸开，余光中看到金黄一片，是雏菊花吧，又有什么被抛向了她，翠绿的，土黄的，是缠着麦穗的希望的橄榄枝吧。警察们将她护在中间，保护着她不再被砸中，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缩在大人怀里的孩子们晶亮的眼，他们不明白在他们眼中温柔的老师，慈爱的村长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大人们赶紧捂住孩子们的眼，拍打着他们，看什么看。

　　“什么东西，喂不熟的狼崽子”

　　“可不，平时也不让她下地，也不让她干活，就站在讲台上图吐墨水，竟然这样”

　　“呸，真不是个玩意”

　　……

　　复杂而冗长的取证过后，法庭开庭了。

　　“请问您是否有确凿性证据证明您曾受过虐待？”

　　她站起身，缓缓的拉起袖子，记忆中猩红的桌案，猩红的藤条，飞升至惨白的屋顶，她被一块一块砸开，被人用放大镜观察着，讨论着她的过往，在判决书上写下一笔又一笔，飞速敲击着的键盘记录下一字又一句。数罪并罚，村长市委书记以及前几任曾贪墨的人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她走出法院大门，回头看着被缓缓关闭的大门，门前门后，恍若隔世。

　　数不清的闪光灯对准她不停地拍摄

　　“你这样做有没有为孩子们的将来考虑过”

　　“你这样做的后果你知道吗”

　　“事情已经发生了六年，在这六年中你为什么不找警察呢”

　　……

　　她感到呼吸有些费力，记者用特有的手法钳住了她的脖子，扼住了她的命脉，逼迫她说出深埋的灰色过往，她被闪光灯闪的几欲流泪，哽咽中她缓缓的说道

　　“用自己的生命宽恕是伟大的，用别人的生命去宽恕是卑劣的。”

　　她被来的警车接上，飞驰向市长办公室，一路上树影幢幢，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人行道上孩子们牵着父母的手开心的跳跃着，少女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温柔的笑着，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让人心往。

　　茶叶在茶杯中上下翻涌，水面反射出我的影子

　　“我实在是没想到您能帮我。”她掌心贴着杯壁，汲取着温暖，市长笑了笑没有应答，转身从桌子上拿起一份报纸，递给了我。上面是六年前关于它的报道，以及上面提及的市长的名字，她有些疑惑地抬头。

　　“六年前我就是负责你那个案子的，现在依旧是。当年我联络当地警察怎么也查不到，我也因只为调动去了别的地方。但这个案子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没想到我被委派到这个地方后，竟在机缘巧合下了解到了一些事情。我本是为了贪墨一事的彻查而来，而你也和这个村有关系，于是才有了这接下来的事。”

　　市长说完抿了一口水，朝她笑了笑，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六年来希望一次次破灭，没想到最终天遂人愿，得以脱逃。

　　“那你……”

　　市长张了张嘴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拭去眼角的泪水，她破涕为笑

　　“既然我又重新站在了阳光下，我就不会辜负这一切，您知道雪融化后是什么吗。

　　是春天啊。”